作者：中国预防青少年犯罪研究会顾问、中国犯罪学学会常务理事 张荆教授
22年前，在一座平静的小村庄，因一场邻里争吵两家人厮打起来，一少年气盛捡起木棒砸向对方母亲的头颅，致其重伤死亡。22年后亡母之子参军入伍，练得好身手，复员后闯荡江湖打工十余载，悄然返乡复仇 。大年三十，年味正浓，他却蒙上了口罩，扣上帽子，手持锋利的单刃刀，埋伏在仇家兄弟上坟的路上，见时机成熟一跃而上，娴熟抹脖子、捅刀子，将兄弟两人杀死。再奔向仇家大院，对堂屋门口坐着的户主老人连捅数刀，此案造成一家3口死亡。灭门的血光之气还没解他心头之恨，他又将事先准备好的汽油泼在仇家的小轿车上付之一炬。最后他来到母亲坟前，磕头说道：“妈，我给你报仇啦”。此案成为2018年网评第一大案——“张扣扣为母复仇灭门案“，当时有相当数量的网民惊呼：他是”为母复仇的大英雄“。而汉中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审理认定：张扣扣虽有自首情节，但他犯罪动机卑劣，杀人犯意坚决，犯罪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后果和罪行极其严重，人身危险性和社会危害性极大，应依法惩处死刑。后经二审及最高人民法院核准，2019年7月，对张扣扣执行死刑。
对于张扣扣案件的研究，作为犯罪学者的我更加关注的是如何防控这类恶性案件再度发生？假设重新复盘张扣扣案件，我们的社会加入哪些要素可以避免这种人间悲剧的重演呢？首先是心理危机干预。母亲被害时张扣扣正值13岁——青春期的初期，具有情绪波动大，心灵空虚感，反叛或逆反等特征。在这样一个人生节点上他看到了母亲被伤害致死。特别是司法鉴定中，他目睹了母亲被当街解剖的惨景，为什么不能让青春期的孩子回避呢？为什么不能让死者更有尊严找一个特定房屋进行解剖呢？另外，当时王家几位男子因涉案被警察拘留审查，张家人要讨个说法，将尸首放置王家院中，炎热的夏日两周左右无人问津，空气中弥漫着尸臭气。这些对少年心理的冲击是巨大的。未成年人的目睹创伤会制造出一个新的犯罪人，这个心理学常识难道司法工作者和村镇干部不懂吗？张扣扣的复仇心理在青春期中凝结，在人生中遇到挫折的时候他常会将其归因于此，复仇心结越拧越紧，最终形成心理疾病。即使在部队的军旅生涯中，他也是直言不讳说出参军目的是“为母亲报仇”。22年的人生旅途，没有心理医生去抚慰他的心灵创伤，没有人去帮助他治疗心理疾病。
其次是“忏悔与宽容”。在案件的一审、二审中张扣扣反复强调：王家人欠他们张家一个道歉。现任法官认为那个年代的法官并没有超出他的自由裁量权限，加害者因是未成年人，判刑七年，监护人一次性民事赔偿。宣判后，张家未再提起上诉。与刑罚入狱相比一句道歉真的那么重要吗？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刑罚被称为报复性正义，报复性正义可以将犯罪行为折算为刑期和罚金数，但是，却无法修复被犯罪行为破坏了的人际关系，加害者与被害者之间仇恨、敌意、恐惧和怨恨不会因法槌的落下而消失，甚至会加深，并且波及他们的家庭、家族和社区。在司法实践中有一种叫“恢复性司法”的制度是在加害者真心忏悔，受害者原谅宽容的基础上，由司法人员，或社区村落有威望的人士主持，以“社区、村落圆桌会议”、“受害者与加害者调解会议”等方式，在两者之间建立起特殊的对话机制，通过对话沟通，最终化解冲突，修复已破坏的人际关系，阻断复仇、恐惧情绪的蔓延。如果张扣扣案件加进了“恢复性司法”的内容，通过圆桌会议，王家真诚向张家道歉，得到了张家人的宽容，后来的灭门惨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呢？
有学者问我：对于杀人等暴力犯罪案件能否使用恢复性司法呢？记得2008年，我去黑龙江未管所去调研，遇到了一位很坦率的少年犯，他向我讲述他的经历。他是一位初三年级的体育课代表，那天是一个交学费的日子，他担心学费钱会被人抢，就在裤兜里装了一把弹簧刀。上厕所时因插话与高中同学发生口角。下学的路上三名高中生拿着铁锹等工具在路上等他，他发现后转身就逃，那三人紧追不放，他逃进了一条死胡同。他心想：这下完了，非让他们用板锹拍死不成。一不做二不休，他掏出裤兜里的弹簧刀，转身向冲在最前面的男生撞过去，一刀捅进他的胸膛，鲜血四溅，吓得另两位高中生转身逃走……他也被这场景惊呆了，他哭着给班主任老师去电话，说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最终判刑进了未管所。在案件的法庭审理中他看到、听到被害者父母撕心裂肺的哭诉，被害者是家庭的独苗，惨死于他的冲动和刀下，家庭希望的天塌陷了，他的内心陷入极度的懊悔和恐惧。在未管所里，他不停地给被害者的父母写信，表达自己深深的忏悔之意。甚至表示出狱后做牛做马都要去照顾两位老人家。两年多的信件石沉大海，他没有放弃……有一天他终于等到了被害者父亲的回信，后来被害者的父母还来未管所探监，再后来他们居然认他做他们的干儿子，他当时充满喜悦对我说：“我现在心情特别好，只希望能早日出狱，尽孝，全身心地照顾两边的老人”。通过这个案例我是想说明：恢复性司法首先是加害者的真心忏悔、其次是被害者及家属的宽容，第三是我们的社会为他们搭建对话和沟通的平台。无论哪种犯罪类型，只要具备这三个条件都可以尝试。应该说：恢复性司法是现代司法文明发展趋势，是解开“以恶制恶”的社会死结的金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