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昏黄的烛光添了几分暖意,木叶素来清冷平板的声音柔软了些。她给崔懿安细说人间之外的其它世界,那里住着和他一样生下来便为人形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他们划分四域相互制衡,四神宗不过是他们在人间的喉舌爪牙。
又说到那个清雅如莲的女子,身世成迷而居于高位;她曾与一人两情相悦,然而在那场天下动乱的浩劫中,一心护佑生灵的她遭误解诬陷,但即使举世非之,也要除邪斩恶;杀敌之后,却最终用爱人的剑自杀,身归天地而润泽万物。灵魂则分为数份,其中之一辗转于轮回中不得解脱。
木叶说话时,崔懿安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仿佛害怕她下一刻就不见了。
“所谓‘高人’,是……”他惊疑道。
木叶唇角微翘,可笑意不达眼底,相反,似凝了一段冰雪。
“没错,我就是那轮回的残魂。那个前世,在我的脑子里。”她叩了叩太阳穴,“自我三四岁懂事起,她的记忆、情感就全部苏醒,强加于我;我知她所知,想她所想,爱她所爱,恨她所恨。那感觉,就好像分成了两人,一位是你对面这个脾气很差的姑娘,另一位是命不太好的女君。因此,我常常怀疑,我是谁?木叶是谁?一个供那缕残魂在世间栖身的容器吗?”
崔懿安张口道:“你……”
木叶却把一根纤指压在樱唇上,轻轻“嘘”了一声,道:“听我说完。”
女君为制服强敌动用了禁术,才使魂魄分裂。禁术,天理不容,故而招致天谴——
“十五岁,及笄之年,没有人活过这个数。”木叶边说着,边拿起剪子剔了一段烛芯,那根蜡烛快燃到底了,火光委顿。
“你,你听她胡说!无稽之谈!”崔懿安气急。
木叶低低地笑,说道:“是真的,半年前我便有所感应。一碗水的底部钻了个针眼大的洞,每一刻流出的水几乎可忽略不计,但日积月累,终有流尽的一天。我的性命正似这般,算算日子,大约还剩两三月吧,捱不过下一个生辰了。”
崔懿安抬了抬手,半途停顿一下,没有去触碰那双近在咫尺的白皙柔荑,转而两手交握,压抑着不由自主的战栗。
“可有破解之法?”他强作镇定地问道。
木叶诧异地瞅他一眼,摇头道:“她没说过。但我想,起因是分魂,那么将散落的残魂合一,或者能解。”
“何处能寻得其余?”
“不用寻,木宗就有。我拜入木宗时,还亲手摸过它。”她简略地讲了下那日的情形,又敲敲脑袋,“她告诉我,那枚像花瓣的石子正是她当年封印魂魄的宝物,那里面有一部分的她,也是……另一个我。喂,你怎么了?”
崔懿安望着烛火出神,嘴角紧抿,眉心攒起一道浅浅的纹。
木叶向前探身,抚上他眉间,想熨平那褶皱。
看他露出受到极大惊吓似的神情,木叶忍俊不禁,扑哧笑道:“生死有命,我都没怎么着呢,你难过什么?”
崔懿安敛眸道:“木叶,把你放在心上的人才会为你难过。”
木叶的笑僵了一瞬,别过头生硬地说道:“无妨。即使往后见不到我,娘亲只会当修行之人需断绝尘缘,以为我好端端地在山上。”
表露心迹却换来一句故意歪曲他意思的回答,崔懿安脸色霎时一白,呼吸变得沉重无比。
木叶靠回竹椅上,沉默片刻,她探手入怀,掏出一方叠得整齐的锦帕,展开,火红的圆丸赫然入目。
她双手捧给他:“懿安,你看。”
崔懿安看见他母亲的妖丹还无甚反应,听她唤自己的名,却全身为之一震,忙垂首看那红丸。
“那条裂缝……没了?”他惊疑道。
“我当初确实不会修复,但后来她——”木叶指指头部,“教我把妖丹贴身放着,果然有效。你把它忘在了我的乾坤袋里,故自作主张不告而取,还望见谅。”
她把妖丹塞进崔懿安手里:“拿上它,往北走,越过北国的北境,就离开了神宗的势力范围。那里有辽阔万里的草原,那里的人们骑马牧牛羊,逐水草而居。他们信仰万物有灵,一些强大的妖物甚至会受到部落的供奉,成为他们的守护神。你将这妖丹炼化,能有自保之力;再潜心修炼个上百年,就该混出个名堂来了。”
崔懿安握着妖丹的右手紧紧攥成了拳,强笑道:“多谢你……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
木叶望着别处,避开他的目光,道:“不全是为了你,还有一点自己的私心。你可曾听过这样一种说法?世上再无人记得一个人时,他才是真正的死去了。”
她仰头长吁道:“我在这世上活过一遭,与人缘分淡薄,除了娘亲,可能只有你还算相熟。妖能活几百上千年,往后你若能念在我曾救了你,隔个三五年想起我一次,我就当是我也能活那么久啦。”
崔懿安喉头滚了滚,终是未发一言,轻轻“嗯”了声。木叶轻快地笑起来:“那我提前向你道声谢咯!”
平时冷峻严肃的少女脸颊上绽开笑靥,直如朝阳般温暖耀眼。
崔懿安怔了一刻,郑重地点头,然后落荒而逃一般匆忙转身,留给木叶一个背影,而身为局外人在旁观看的唐梨却看见了他此时的眼神。
那是一种刚毅的决绝,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仿佛能够无坚不摧,即使摧折亦九死而不悔。
唐梨心中叹惋,不胜唏嘘:怎么可能离得开呢!
唉,痴情的傻子。
***
然而那晚之后,崔懿安便不见了踪影。木叶若无其事,饮食起居照常——哦,有一点不同,她搬到了原先崔懿安住过的厢房。
唐梨不解为何这些琐碎的日常会在幻境中展现,且巨细无遗。好在十几日眨眼飞逝,祭典日前一晚,有七名婢女前来伺候木叶沐浴,将她按在澡盆里洗洗刷刷一个多时辰,每一寸肌肤都用名贵香草熬出的水反复揉搓,抹上香膏。
许多绿衣人围着她的小院,今夜他们要守住这里。
婢女们给她换上明黄色的里衣,床边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件同色的广袖礼服,上面是大片金线织就的繁花簇锦。
不用宗门标志性的绿衣,想来是询问过木叶的意愿,办事的人还蛮周到的。
婢女恭敬道了晚安,款款退下。房门闭上,烛火熄灭,不大宽敞的屋子陷入深深的黑暗。
唐梨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架顶,俯首看下方静静仰躺着的少女。她的呼吸均匀平缓,但唐梨知她没有睡着。
倒也是,死到临头,谁睡得着啊?
枯坐了半个时辰,更已深,一切风平浪静,即使唐梨在幻境中不需要睡眠,也无聊得打了好几个呵欠。
这时,床榻上的木叶忽然一骨碌坐起,掀开床帐,细白的手指死死地揪住垂纱——她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唐梨疑惑,跳下地,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缝往外张望,可是听了半晌,没有一丁点响动。
“来人。”木叶说道。
立刻有婢女应声,两人秉灯推门进来,问她有何吩咐。
“起夜。”木叶冷冷吐出两字。
婢女上前搀扶,她下了狠劲拍开她们的手,清脆的一声“啪”在安宁的夜里格外响亮。
木叶径自下了床,扯下那套盛装的上衫披在肩上,冷厉的眼风扫过婢女,使她们原本想说的话都被惊惧堵在了嗓子里。
但她们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并且喊上了余下的人,一共七个,围在茅房外。
虽然木叶在哪,唐梨就得在哪儿,但幸好不是必须寸步不离,最多能离三丈。于是唐梨被迫从温暖的寝间挪到茅房边,闻异味、吹凉风。
她心里正在祈求木叶赶快完事出来,忽听见极微弱的利器破空声,“扑扑”几下入肉的钝响,七个婢女立即软倒,一丝动静都不曾发出。
成年男子举高手才够得着的茅房窗户“吱呀”地大敞开来,又闻“刺啦”的衣料撕裂声,然后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地,蹭刮地面的尘土。
自始至终,唐梨没见到有人影。
唐梨循着熟悉的牵引之力跑得飞快,不知不觉中竟来到木叶先前的寝房前。这里无人看守。
门栓自己松动了,门扇打开一条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又迅速合上。
唐梨动作飞快地闪进了屋内,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一时怔忡,就见身前五步处,几百道金色的流光四下纷飞,像一场华丽的流星雨,一瞬间房间的上下左右前后皆是莹莹亮光。
这是木叶布置结界的手法,从前顶多用二三十枚符文,这时却不要钱似的甩出去。
木叶现了身,长发未束,只穿着寝衣和一件宽松的外披。她缓缓迈出一步,仿佛腿脚沉重得如灌了千斤铁水。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细听有颤音。
话音刚落,她面前闪现一个颀长的身躯,白色的长斗篷包裹了全身,兜帽系得严严实实。
斗篷下伸出一只修长白皙,一看就知道属于读书人的手。
“我把它给你带来了。”他哑声道。
掌心上,一颗小指甲盖大的石子散发着微弱的蓝色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