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莫名的有些尴尬,再不想有一日竟叫这实心眼儿的丫头瞧出端倪来了:她可不是几乎一夜没睡么?只是她不愿多说,有些事儿只合自个儿去想,同谁也说不着。何况,她瞄了瞄翠枝满是狐疑的脸,想道:瞧这丫头恁的单纯,怕是并不十分知晓大丫鬟该做哪些差使。她便是心中有苦,也不好同个懵懂无知的人说不是?如此想来,她便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有些儿认床,睡得不大踏实。”
“哦。”翠枝了然地点了点头。
紫苑不提防叫那半夏揭了老底,不无恼恨地瞪了她一眼。半夏却故意别开了眼,只作不见。
素馨听了半夏的话,亦是颇为无奈,她不无责备地白了紫苑一眼:“你说说你,我原意叫你好生歇息一晚。你倒好,又兜揽这一大摊子的事儿。到头来,只怕你睡得比我还要少些。”
紫苑叹道:“我也是没法子。她两个最迟这两日也是要值夜的。若不及早查实了,叫主子如何安睡呢?再者说了,我也只是睡得晚些儿,并非如她说的一夜不曾得睡,比你整夜醒着神儿总要好些的。”
素馨情知说她不过,只得又劝了一句:“我是说不过你。一会儿好歹抽空眯一会儿罢,任谁的身子都不是铁打的,可别糟践了自个儿。”
紫苑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扭头瞧见翠枝同半夏说话,这才想起她来,遂招了她过来劈头问道:“你自个儿想想这两日来做得可好么?”
不等那翠枝答话,她又径自连珠炮似地训斥开了:“旁的就先不说了,你只想想昨夜里你那走路带风的样儿。别个儿房里的哪个不是温婉娴静,连一点声儿都听不见?你倒好了,只差没飞了起来,怕是乡里那些个野丫头都及不上你了。”
“还有你那站相。我从前怎的就不曾察觉你竟有恁多毛病来?你瞅瞅你自个儿,站在那儿缩肩塌背的,跟个虾公似的,你这背上是驼了千斤重担还是怎的?莫非就真直不起来啦?咱们做下人的是讲究的低眉顺眼不假,可也不是叫你这么畏畏缩缩的。”
说到这里,见翠枝只管低着头不敢作声,一副受气包的可怜模样,叫她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你瞧瞧你,这是什么表情?扫眉耷眼的,这屋里有谁欠了你的债?还是有谁要把你吃喽?这么个倒霉背时的样儿,谁见了能高兴得起来?你来是成心给主子找不痛快的么?还不都给我改喽!今日就先从这站姿练起,练不好不必吃饭了!”
翠枝哪敢申辩,只垂头默默地听着。倒是素馨终究替她说了一句:“好歹用过了早饭再练罢。若是肚里空空,只怕那腰越发直不起来了。要到了午时仍不见有长进,大不了晌饭不叫她吃了,横竖还有一日光景,不怕她练不出个样子来。”
紫苑听了,倒也没有异议。正巧后院传饭,四人便都先去用饭不提。
翠枝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那送饭的方婆子见了,便好心问了一句:“姑娘这是怎的了?可是有烦心事儿么?”
翠枝只是闷闷地摇头。方婆子见她不愿多说,原不打算追问。偏有人不肯叫她轻易敷衍过去,逮着这个机会便凉凉地说道:“大娘您是不知道:有人啊一会儿可该受罪喽!”
说这话的不是别个儿,正是锦葵。想来是早间那紫苑话语声大了些儿,恰巧锦葵正在近旁打扫,便叫她听了去。这会子拿了出来说事儿,不消说是要趁机叫翠枝难堪了。
“吓,姑娘错在哪里竟到了这般地步?”方婆子大感惊讶,禁不住又问了一句。随即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儿不对:“按说不能啊,咱们姑娘何其老实,哪里就能有恁大的错处。”纵是有错,也到不得要受罚的地步才是。如此想来,她凑近了悄声问翠枝说:“莫不是哪里弄错了罢?”
饶是她恁的小声儿,仍叫那锦葵听着了。不等翠枝开腔,她便先答上了:“错不了!两位姐姐可都说了:饭后就要罚站,站得不好可没有晌饭吃喽!”越说她心下越觉得痛快,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她这话声量可不算小,众丫鬟都听见了,亦不由得惊讶地望了过来。翠枝原就是个面皮薄的,这会子早臊得满脸通红,哪里还能辩解什么——紫苑虽不曾说是罚站,实则与罚也差不离儿了罢。
锦葵越是见她无地自容,越是觉得得意,若非是紧紧咬住了下唇,只怕那笑声就要从嘴边溢出来了。只是她这声笑才刚在肚里生成,便叫紫苑硬生生拍散了:“你今日莫非是错拿了辛夷的碗了,怎的也恁的多话?若是这饭堵不住你的嘴,不如索性也别吃了!”
锦葵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倒是辛夷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险些儿把饭咽到喉管里去。能见锦葵吃瘪,于她自是乐事一桩,纵然紫苑亦连带着暗讽了她一句,她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锦葵听见这一声笑,哪里能不恼,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辛夷又岂会惧她,回之以一声嗤笑,眼眉间尽是挑衅。这个锦葵果然是个蠢物,翠枝姐姐再不济,如今也已是一等的了。紫苑姐姐便是再看她不惯,也绝不会坐视她叫一个二等的欺侮了去。那个蠢货竟连这点都想不透,还肖想当什么大丫鬟,这岂不是笑话么?
两人间再次暗潮汹涌。方婆子却顾不上这些,听了锦葵的话,她心里也不免忧心。周全家的时常向她探问翠枝的近况,是以她时时上心。时日久了,见这丫头实心实意的,她也难免多了几分关爱。这一向都还算得平顺,哪曾想会出什么大事儿。趁着众丫鬟都关注着辛夷同锦葵二人,她又低声劝翠枝说:“姑娘究竟做错了什么?莫不是得罪了上头那些个?尽早服软认个错儿,再好好儿求一求情,这事儿没准儿就过去了。”随后顿了一顿,又出了一个主意:“若不然叫你娘再送些儿点心过来……”
还不等她说完,翠枝便已连连摇头:“千万不可叫我娘知道了,倒叫她白替我担心。”话才出口,便发觉自个儿一时情急,竟打断了老人家的话头,真个儿是失礼至极,愧得她又红了脸,低下头去使劲扯着自个儿的衣角。
过了好一会儿,不见方婆子有怪责之意,她这才怯怯地抬起头来。见方婆子静静地盯着自个儿,眼神中既有疑惑,又有忧虑,她不由得心头一暖。此时众人大多用过了饭,她无暇细说原委,只简单解释说:“我倒不曾做错什么。紫苑姐姐只是嫌我仪态欠妥罢了,倒不是刻意为难于我。她既叫我多练一练,我只依着她练便是了。”
方婆子听了,心中仍有些儿犯嘀咕,只联想到方才那紫苑确对翠枝多有维护,又觉得她所言非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翠枝因怕周全家的忧心,又再三央她不要说与母亲知道。方婆子想了想,到底还是应下了。今日这事儿尚不明朗,倒不必急着告诉周全家的,没的平白惹她焦心。
饭后,翠枝果然老老实实地跟着紫苑去耳房“罚站”。众丫鬟还欲帮着说情,只是紫苑始终虎着张脸,大伙儿都不敢开口。
锦葵却是暗暗窃喜,原本有了杜若含笑两个丫头,她就几乎做起了甩手掌柜,凡事只管叫她二人去做,自个儿只在一旁动动嘴皮子指点一二罢了。
这一回她倒积极了起来,将那含笑支使到一边儿,自个儿反倒动起手来把正房这边儿的走廊栏杆清扫得纤尘不染。只消能一扭头就见着那翠枝靠在墙边一动也不敢动的可怜样儿,她可别提有多欢喜了:该!你道这一等大丫鬟是好当的么?没那金刚钻,能揽着瓷器活儿么?哼,美的你的!这会子可晓得厉害了罢!自个儿生来命贱就该老实本分待着,想要贪图往上爬呀,仔细没那福分消受!如此想着,她心底总算觉得气顺了些儿。
那翠枝头上肩上俱顶着一只茶杯,不消说里头是装满了水的。但凡她站不住了,只消稍稍一动,那杯子里就会淌下水来。紫苑倒不怕她偷奸耍滑,好歹知道她没那个花花肠子,而况外头还有个乐意帮忙盯着的,是以她放心忙她自个儿的去,只消偶尔回来看看即可。若是这翠枝身上湿得厉害,便知她定然没有站好,反之亦是同理。
原来这耳房便是大丫鬟们休息歇脚的去处。那荣瑄常有想要独处的时候,便时常将丫鬟们打发出去。饶是如此,她们也不敢擅离,总要守在近处待命,防着一旦主子有所吩咐时寻人不着。只是总在廊下候着也不成个样子,时日久了,董嬷嬷索性腾了一间耳房出来专供她们使用。横竖这耳房与书房仅有一墙之隔,那荣瑄但有甚事,只消咳嗽一声,众丫鬟自然听见,立时就能到跟前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