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便利，但幸福和快乐并没有自然而然地随之而来。2020年的疫情、世界的动荡则带来更多的抑郁、焦虑。这使得怎样过上快乐的生活依然是当代人需要解决的问题。人有多种多样的途径获得快乐，但最实在的快乐存在于何处？生活中除了快乐，还有辛苦、痛苦，这在今天显得格外真实，我们又该怎样让快乐与它们共存？也许一个念头的转变，或许能让我们重新发现生活最本真的乐趣。让我们听听哲学家陈嘉映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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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陈嘉映的演讲内容：
2020年好像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大家都讲庚子年有点多灾多难，从刚一开头，情况就有点不妙，紧接着就是疫情等等，然后生活好像增加了很多不确定性。据统计，焦虑的、抑郁的都在增加，人们变得似乎很不快乐。所以，生活周刊的朋友们来请我讲讲在这么一个年份，怎么能够寻回快乐的生活。我就应了。
应了之后，我也有点苦恼，因为我怎么来教大家寻找快乐呢？首先，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特别快乐。就像一个缺衣少食的人来教给你们怎么发大财，你们相信吗？你们大概不会相信。其次，如果我真的有一个秘方，能够教人怎么快乐，我想我不会在这儿讲，我会开一个咨询所，客人要缴很高的费用，我才教给他怎么变得快乐。
那我来能够做点什么呢？我是读哲学的，我叫陈嘉映。读哲学的人不一定最快乐，也没有能教人快乐的秘方。我思考什么是快乐，快乐有哪些要素等等。我们就来讲讲这个，也许我们对什么是快乐这回事想得更清楚一点儿，就可以少一点儿苦恼，如果这能帮上你，那当然最好了。
我们都知道寻求快乐有好多途径，而且每个人也不一样，有人吃点好的挺快乐的，有人打球登山最快乐，有人逛商场购物最快乐，有人网上购物就很快乐，这些都是比较正常的快乐。但也有人寻求快乐的方式不那么健康，比如偷窥别人的私生活，或者吸食麻醉药物。当然，也有人读圣贤书的时候最快乐。总之吧，寻求快乐有好多好多的方式。
我们且不说那些不健康的快乐，就说普普通通的快乐，吃点儿好的，收到礼物，这类快乐通常都是短暂的快乐，而且效益递减。粗茶淡饭好多日子，吃一顿大餐，多数人挺快乐。但要是天天吃大餐，顿顿山珍海味，人很快就得不到那份美食的快乐了，甚至会感到厌足。其他的快乐也是如此，像购物，社会学研究表明，有的人喜欢购物，不是因为她需要那样东西，而是因为购物能让她缓解焦虑，放松心情，她逛商店买衣服，或者网购，包裹来了，她拆都不拆开，就堆在那里。但这种购物带来的快乐，偶一为之可以，一开始可能有缓解焦虑的作用，但这种作用不会延续很久，很快，她购物，只是因为上了瘾，像强迫症那样不断购物，根本不再能够从中得到快乐，反而会增加焦虑感。我们读到过这样的报道，一个贪官，拿到第一笔受贿的钱，把钱数过来数过去，乐不可支，后来不断收取贿赂，慢慢的完全没感觉了，就是不断收钱，收到手里就扔到沙发底下，塞到箱子里，懒得拆开，懒得去数数那是多少钱。这也算是快乐效益递减的一个例子吧。
那么，有什么快乐是持久的呢？据我的经验和观察，有一种快乐是经久不衰的，那就是，一个人找到自己爱做的事，努力去做这件事，最后做成了。这种成就感带来的快乐是最持久的。
其实，我要说的主要并不是短暂还是持久。我想说，有些快乐是表浅的快乐。吃到点儿好东西，收到一样礼物，这些事情让我们高兴，只不过，它们来了去了，跟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没多大关系。而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就却不是这样——你做出努力，这种努力凝结到你身上，成为你的一部分。你获得成就，这种成就并不是碰巧落到你身上，成为某种你可以炫耀的东西，而是构成了你的一部分，使你成为一个更有内容的人。所以，它带来的快乐是充实而持久的快乐。也可以说，这是深层的快乐。
但是这里面又牵扯到快乐的另一个纬度——凡是做事情，总会碰到很多的困难，吃很多辛苦，困难会让我们焦虑，辛苦会让我们不快乐。
但这也正是我要说的，其实有价值的快乐，有品质的快乐，都是跟一定的苦连在一起的。甚至连我们日常的享受都是这样。喝点小酒，抽点小烟，这些是很多人的日常享受，但你知道烟是苦的，酒是苦的，咖啡是苦的，人们最爱享用的，正是这些带点苦的东西。比如说喝咖啡和喝糖水，糖水是一点苦都没有，但是很多人爱喝咖啡，很少有人爱喝糖水。
再比如爬山，登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不过在登山的过程中，你要吃很多辛苦。我有几个朋友，喜欢在现在这样的大冬天去登山，的确相当辛苦，不但累人，而且一整天寒风吹着，但是他们乐此不疲，一天辛苦下来，他们开心得很。一样的，我们去踢足球，打蓝球，或者做任何一种运动，都付出相当的辛苦，这些辛苦伴随着运动的快乐，有这些辛苦伴随，我们的快乐来得更结实。
现在的年轻人，吃苦的机会不像我们老一代那么多了，这使得他们不那么习惯吃苦。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得罪你们，但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比较怕苦，什么事情要吃辛苦，他们就不愿意去试。我觉得，我们的快乐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短暂，有一点小快乐，但是很快就过去了，我觉得这样一种状态，可能就是跟不愿意吃苦也不习惯吃苦是连在一起的。
我们年轻的时候，那个时代比较艰难，吃穿住用的条件都差，多数人都从事体力劳动，我自己去插队，播种、铲地、收割、打谷，都是又苦又累的活儿。且不说在农村种地，寒暑易节，冬天暴露在寒风中，夏天暴露在日头底下，就说像我这样现在做个教书匠，教教书，做点儿翻译，仍然蛮辛苦的。你做翻译，你先要学外语，学外语的时候，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背，这就够辛苦的，动手去翻译一本书，有时为了弄通一个句子，你要去把知道不知道的单词翻来覆去查好几遍。等到你翻译出来了，出版了，结果有一句翻译错了，被大家指摘，这个也很苦。这样的苦差还有很多人在做，你可以设想，他们从中汲取到很多快乐。
但我不是来对年轻人宣讲我们过去活得多艰苦，这个年轻人当然不愿意听。我想说的反倒是，如果没有这些辛苦，人很难享受到深刻的快乐。苦扛过来了，人会格外开心。还不仅是先苦后甜，扛艰苦的过程中也有一种快乐。总之，不承受相当的痛苦，很难得到持久深刻的快乐。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体上也不是要自讨苦吃，不是我们愿意过苦日子，当时的时代就是这样的。现在的年轻人不习惯吃苦，当然是因为社会条件不同了，大家的生活条件都比从前好了，从前很多苦活累活，让除草剂和机器人去做了。那我们还能获得持久的深刻的快乐吗？难道要自己去找苦吃吗？让人自己去寻找吃苦，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难为别人呢？的确有点儿。
不过有时候，我们也的确会主动去经受一些辛苦。甚至有一种人，我们把他叫做苦行主义者，或者苦行僧。大家可能听说过，在中国少一点，在印度，在伊斯兰教，以前在基督教里面，有好多这种苦行主义者。这些苦行主义者不是不得已受苦，而是主动去吃苦。大家都知道佛陀释迦摩尼，他本来是个王子，过着很优越的生活，但是他愿意去修道，愿意经历各种各样的苦难。
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人，肯定是不会像他们那样，像佛陀那样，但是这种苦行主义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就是，有时候我们也用不着等到时代和环境逼着我们去受苦。要使自己的快乐能够更深沉一点，更持久一点，我觉得必须学会吃苦。否则快乐就会变得很短浅，就像我刚才说的，你总在那里喝糖水，很快就喝腻了。
我们一开始说，有各种各样的途径可以获得快乐。有些快乐是不好的，比如靠吸食麻醉品得到快乐。在那些无害的快乐里，有的快乐来得短浅。我得到的结论是，去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尽量把它做好，这个带来的快乐最充实、最持久。这就要求我们去更深入地了解自己，看看自己到底爱做的是什么，然后就全心的投入它。我们不一定要追随市面的看法，好像只有挣大钱或者出大名能带来快乐。实际上，去看看那些挣了大钱的、得了大名的，不一定过得很快乐。
真正投入一项事业，难免要吃很多辛苦，然而，没有这样的辛苦，也难以获得持久而深刻的快乐。
这种深层的快乐，充满艰辛，甚至艰辛多于快乐，那还是快乐吗？可以说，这种深层快乐主要不是指一种情绪，来了去了，而是某种融入到你这个人身上的东西。其实，说到最后，我甚至想说，如果你真正的爱上了一件事，真正投入了这件事情，它是否给你带来快乐其实也变得不是很重要了。你在从事一件有益的事业，你心愿从事这项事业，你就过上了实实在在的生活，这比你获得多少快乐更加重要。从前的哲人，像庄子和尼采，本来就认为最高的生活无关乎情绪上快乐还是痛苦。只不过，超出了情绪上的苦乐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是最快乐的生活，他们把那叫做至乐。
最后，祝愿年轻人能够找到你心爱的事业，能够锻炼自己，去把这件事情尽量做好。为此花多少辛苦，你就会得到多少快乐。谢谢诸位。
编辑 ✎ 陈铭
排版 ✎ 傻狍子
图片 ✎ 2020生活方式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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