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著名作家、艺术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副主席,江苏省诗词协会副会长。1980年代中后期《语文报》《中学生文学》重点培养的少年作家。代表作《依偎》获得七项国际、国内文学大奖,《追问》曾引领2017年反腐文学热,被称为“现象级”作品。
在我的记忆中,南京对异乡人的欢迎,总是雨绵绵的姿态。绵绵的雨使这个深色的城市,更加迷蒙,更加沧桑。
我第一次踏进这个城市,是1980年代末期作为南通市的中学生文学特长生代表,来参加全省的作文大赛现场决赛。我当时是一个作文比赛的老手,为母校挣得过二十来个大大小小的作文竞赛奖。最重要的是,高中几年,我以《踏雪》等诗歌和一篇后来产生一定影响的青春小说《六月主题曲》,敲开了被全国中学生写作者奉为“神坛”的《中学生文学》杂志。严重偏科的我,因此带着文学早慧生的光环,被授予“杰出少年”“十佳校园作家”等称号。临到省城参赛前,《语文报》对我进行了一个专访,专访刊登在版面的最上方,配上我满面自命不凡的头像。我春风得意,带着几乎是狂妄的自信,与来自全省的600余名选手现场决赛。我抽题抽到了散文组,题目为《门》。
沙沙的声音,分不清是风数树叶的动作,还是对手们的千笔奔腾。我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一口气写完了三千多字的《门》。流利的文句喷薄而出,仿佛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和纸笔的磨擦。这篇后来在全省夺冠(散文组)的文章,被收进了数十种文集。
我甩甩有些酸的胳膊,自信地走出了南京师大中大楼阶梯教室赛场。密密的雨丝,迎面拂在了我的脸上。来送考的班主任老师站在雨里,他的身旁多了一个人和一部白色的面包车。我迎着雨走过去,才发现车旁的那个人是我的二叔。他阴沉着脸告诉我:你的父亲病很重,我来接你,你立即回去。
我的手伸进裤兜,下意识地捏住里面的一封信——因为《语文报》的专访,我受到了一些专家和一所大学的关注,安徽文学院的创作导师石见先生,推荐我去安徽大学参加面试,那里要办一个文学特长班,正在向全国招生。我对这样的机遇充满了向往,准备作文比赛一结束,就去合肥应试。
我在雨中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没有拿出那封信。我跟着叔叔和老师爬上了回乡的面包车。
车子在南京湿润的街面急驰。灰色的雨点被甩向车子的侧后方。
大家没有声音。在快到举世闻名的南京长江大桥时,班主任问了一句:怎么样,考得?
我说,应该行。
我把裤兜里来自安徽的信函,用指头一点点地撕碎。到了江北,我把它们扔出去,看着我的特长班大学生希望,破碎在城市边缘的雨中。我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看到他消瘦苍白的脸,和被病痛折磨而佝偻的身子,泪水滂沱。
一个月后,我又来到了南京。在南师大专家楼,年轻的副省长杨泳沂先生,把一个金灿灿的奖杯,发给了我,并用他的大手,疼爱地摩挲了一下我的头。颁奖会结束后,中文系的一位领导和一位文学教授,坐到我身边,说,小伙子,我们看到了你们中学递过来的材料,你发表了不少作品,还有《语文报》《中学生文学》《春笋报》和《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选刊》等名报名刊对你的介绍,你是一个好苗子,难怪写得出《门》这篇老辣的参赛文章,祝贺你!也希望你能了解一下南师大中文系,了解在这里执教的唐圭璋、吴调公、孙望、吴奔星、何永康、谈凤梁……
这一天依然是雨天。我带着几分骄傲走出专家楼。我的班主任老师依然如同一个月前那样,站在雨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说,老师,您怎么不打雨伞?他答非所问,说:南师大中文系,要把你作为文学特长生录取,你愿意吗?
南师大中文系,多么好的中文系啊,集结了那么多如雷贯耳的名字,那些来自中央大学和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代代名教授,从此就可能走下书本,随时与我相遇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啊。我抹着脸上的雨水,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把手中的奖杯交给老师。老师说,对,对,荣誉属于学校,奖杯交给学校校史馆!
这一年暑假,我一直陪伴着重病住院的父亲。我把《语文报》等发表了自己作品的样报样刊收集起来,整齐地码在父亲的床头。父亲读着我的作品,然后又自豪地把它们传递给病友。这些报刊带着一代少年的青春才情,流转在整个病区的长辈们之间,给他们痛苦的生命之体,以无穷的慰藉和希望。
九月,我在一个凌晨,独自背着一大堆生活用品,从家乡小镇车站挤上了开往南京的公交车。汽车开出去个把小时,雨便下了起来。下午到了南京车站,没有找到接新生的校车,就随便爬上一辆开往鼓楼的公交车。再在鼓楼转3路车。上了3路车,售票员告诉我,坐反向了。不过,她说,3路车绕城跑,同样能到目的地,就是要多兜半圈。傍晚时分,我终于来到了我的大学。我的衣服湿透了,我的眼睛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雨中的古典校园,高大茂密的梧桐夹拥着红墙绿檐黑瓦,在我穿透雨水或泪水的新奇眼光前,挂起了一幅巨大的浓彩国画。湿漉漉的我,如一滴雨,落在这幅国画的纸面里,落在南京亮给异乡人多雨的脸孔上。
半年后,父亲永远离开了我。去世前,他把那叠他抚摸了一遍又一遍的报刊,收拢得整整齐齐,叮嘱母亲一定要完整地还给我。参加工作后,我搬过七次家,这些已经发黄的报刊一份也没有舍得丢弃,至今,它们码在我书橱里醒目的位置,几乎每天都在为我传送喝彩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