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宋迅，1986 年生，贵州人，毕业于湖南大学法学院，后从事金融工作，就职于某上市私企及央企；2018年辞职，进行全职小说、电影创作；作品多与贵州迷雾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2013 年获中国台湾《联合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正筹备电影导演处女作《去南方》。 现居北京。
去南方
文/ 宋 迅
一
我和夏影开着那辆捷达离开了哈尔滨。
决定仓促，出发时已是凌晨，我连续驾驶一天一夜，早已疲惫不堪。
傍晚到昌图境内车出了故障，先是发动机加速不均匀，踩油门时像条虫在蠕动，接着点火也有了毛病。我们在铁岭服务区吃完晚饭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积雪还没有半点消融的迹象，又不合时宜地下起了大雪。
我花了至少十分钟才把车发动，告诉夏影，如果车半夜在高速公路上熄火的话我们都会被冻死，她这才改变了一直往前开的想法，答应在沈阳住一晚。
我和夏影本来在哈尔滨待得挺好，我们配合默契，从未失手，事业正在快速发展，但昨天突然出了点状况。
“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在别人家待一秒钟了。”昨天夜里，当她醒来发现我们睡在别人的卧室时，没穿衣服就打开了窗户，然后走到卧室中间抓扯头发，“我呼吸不过来，我要死了。”
她要我带她去南方。
夏影有点神经质，除此之外是个很不错的女人。我不清楚我们属于什么关系，她曾经是我女朋友，后来分了，但现在我们又在一起。
二
遇到夏影是因为一个望远镜。
五年前，我二十三岁，在济南开塔吊，就是建楼时架在工地上的那个大铁架子，我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操作室里把需要的建筑材料吊上来。
虽然多数人都觉得吊塔很高，爬上爬下很危险，但我很喜欢那个工作。吊塔让我处在这个城市的高处，有时候甚至是最高处，我尤其喜欢日出和日落时天空的光影变幻，每当那时我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唯一知道这个城市在呼吸的人。收工后我也喜欢待在吊塔上，写写日记，看看书什么的，顺便说一句，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雪山飞狐》。
我有个工友马猴，也是塔吊手，东北人，瘦高个，我们一起住在城东的一处破板楼里。那天收了工，他约我去跳蚤市场买相机，说第二天要带王娟去动物园玩，马猴向来会讨女孩喜欢，女友三天两头换，但这回好像上了心。那天他买了一个拍立得，我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苏联军用望远镜。
没活儿的时候我就用望远镜在吊塔里到处看，军用望远镜就是不一样，看再远的地方都一清二楚，我找到了市政府、大明湖、少年宫、凯撒洗浴中心（我看到我们老板陪客人从里面出来），有一天我突然想找找自己的住处，但那一片全是那种低矮老旧的灰顶房，完全无法分辨哪是哪。
晚上回到家，我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红色T恤，剪下一块布，两头拴到竹竿上，做成一面旗，我打着电筒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把那面旗插在上面。第二天我上了吊塔，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望远镜往家的方向看，一下就找到了。
回到家，偶尔我也会用望远镜看对面筒子楼，看女人炒菜、老头喂鸟、小孩做作业，两口子吵架又和好，都是一些百无聊赖的人和事。
但那天我用望远镜望楼下的街道，看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孩。那个女孩穿着一条红色连衣裙，从出租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帮她拿着行李箱，一起上了对面楼。两人进了房间，男人放下行李，和女孩聊了几句，之后男人离开，似乎有些不情愿，男人走后女孩反锁了门，然后站在阳台上倚着栏杆抽烟，神情忧郁。
她有种特别的气息，那条红色的连衣裙是如此合她身，我从没有过这样心动的感觉，连忙去马猴房间找出拍立得，给她拍了一张照片，但照片出来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个红色的身影。我把照片夹在日记本里，再看对面阳台时，女孩却不见了。
我慌忙搜寻，看到她在卧室轻轻脱下裙子，进了浴室。
第二天一早，我没看到女孩，只看到阳台上那条晾着的红裙子随风轻摆，那天她很晚才回来。
马猴知道后怂恿我去追那女孩，让我不要任其“逍遥法外”，说我只要给他买两瓶洋酒，他就教我两招，保证让我“手到擒来”。马猴有说这话的资本，王娟就是马猴在麦当劳搭讪认识的。
第三天傍晚，我拎着洋酒回到家，马猴正用望远镜看对面，“兄弟，情况不妙，”他把望远镜递给我，神情沉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竞争对手来了。”
马猴出了门，我拿起望远镜望，看到上次那个男的坐在沙发上，女孩倒了一杯水递给他，男人接过杯子时趁机拉她的手，女孩挣脱开，过了一会儿男的去抱她，被她一把推开，两人起了争执，男人摔门而出，女孩把门反锁，然后背对着窗户用勺子吃西瓜，吃了几口她把勺子扔在桌上，哭起来。
她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心想，明天无论如何，要去和女孩认识一下，或许她正需要帮助。但没想到一觉醒来，女孩竟不见了，阳台上的晾衣竿也变得空空如也。
三
女孩的消失让我失魂落魄，几天后我得了场大病。
那天是个雨夜，晚上还起了大风，我因为重感冒躺在家里，马猴主动替我出工，结果吊塔在作业中突然倒塌，连他在内两个工友当场遇难。事故发生第二天，工地被查封整顿，公司给我们放了长假。
马猴的死让我心里既痛苦又内疚，那几天我躲在家里喝得昏天黑地，屋里堆满了酒瓶，都没法落脚。王娟来找过我一次，在马猴的房间待了好久，离开时我把那个拍立得给了她。
王娟走后，工头李哥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喝酒，我答应了，他发来的地址是一家夜总会，没想到我在那里再次遇到了她。
那天一起喝酒的工友不少，李哥说是要给我们鼓鼓劲儿，他接了个新工地，想让我们继续跟他干。
那是她第一天上班，我是她第二个客人，她脸上已经有几分醉意了，穿的正是那件红色连衣裙。
她抽出一支烟示意我帮她点火，我半天没反应过来，点烟的时候也笨得好几下才点好。
“你常来这种地方？”她吐一口烟，问我。那一年她二十二岁。
“头一回。”我说，心里既紧张又难受。
“我也是。”她笑了笑，“我刚到济南，想先找个落脚的地方，一个朋友说在这儿只是喝酒就能赚钱。”
她说这话时正好有几个喝醉的客人一人搂着一个女孩从门口经过，其中一个客人用他那只肥硕油腻的手用力地捏了女孩屁股一把。
“我只干今天。”她转头看着我，“就当体验生活了。”
“你呢？”她说，“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来这儿？”
她一下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想起最后一次和马猴说话的情景，他本来约了王娟看电影，但还是二话不说替我出工，临走前还帮我买了退烧药。
我伤感得不能自已，用手扶着额头，当她把我的手拿开时，我早已泪流满面。
她这时可能也注意到了，我们几个工友都心事重重，他们落座后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显然是来买醉而不是找乐的。她凑近我，看着我的眼睛。
“喝醉就好了。”她拿来两瓶啤酒，“来，我们吹一个。”
我和她站起来，对瓶吹，我停了两三次才喝光，她虽然慢，却一口气喝光了一瓶。众人鼓掌叫好，几个哥们也纷纷要和她“再吹一瓶”。她也不拒绝，又一连吹了两瓶。
她站在我面前，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一手拿着啤酒。她仰着头，光滑的喉结在灯光下轻轻跳动，汗珠从耳后滚落在白皙的脖子上，酒水顺着下巴流到漂亮的锁骨。
一个哥们喝得太急，酒全喷了出来，引得哄堂大笑。
包房里的气氛从现在开始才终于开心起来。
后来我们玩起了猜拳的游戏，大家本来就是同龄，几个女孩也没把我们当成“客人”，都很自在。那天我们前所未有地喝了很多酒，最后都醉得东倒西歪。
“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她又倒了两杯酒，递一杯给我，“来，再干一个。”
“你别喝了，喝醉了怎么办？”
“不会的。”她说，“你不了解我的量。”
四
后来她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我把她带回了家。
她吐了一次，全吐在了那条红裙子上，我把她抱上床，帮她脱了鞋，又轻轻褪掉裙子，然后给她盖上毛巾被。
我仔细地洗干净裙子，挂到阳台上，然后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阵，她睡得很香，细长的睫毛让人心动不已。
那天晚上我是在沙发上睡的。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就坐在我身边，翻着我的日记本，身上穿着洗干净的红裙子。我不知道她在那儿坐了多久。
她拿起那张她的照片看了看，又放回日记本里，合上，像看一只小动物那样看着我，日记里我写了不少对她说的肉麻话，我有种被窥见的心事的慌张。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我。
我摇头。
“你喜欢我吗？”
我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起，我就是你女朋友了。”她看着我，“但我要是和你想得不一样，你也不准后悔，听到了吗？”
五
就这样，我和夏影谈起了恋爱。
夏影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孩。“我们去旅行吧。”她说。于是第二天，我们坐绿皮火车去了厦门。
她比看上去要活泼得多，尤其喜欢恶作剧，火车上在我睡着时给我画了个大花脸，吃饭我点瓶可乐，趁我去外面接电话她就使劲摇，等我回来打开喷我一身。
傍晚，我们住进一个海边小旅馆，旅馆老板是个梳着高音头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大家都管她胖姐，她这家旅馆在周边离沙滩最近，风景也最好。
只剩一个阁楼间，胖姐把我们带了上去，屋子很小，但有两张床，还有扇斜开的大窗户，夏影看了很喜欢，说，“就要这间了。”
“对了，年轻人。”胖姐离开时嘱咐我，“晚上动静小点，我们这儿隔音不好。”
胖姐的提醒有点多余。一连几天，我们就像朋友一样相处，白天四处闲逛，吃特色小吃，喝当地啤酒，晚上不是在楼下和其他人一起玩杀人游戏（夏影总是可以骗过所有人），就是在房间里看译制片。
一天夜里，我们刚躺下，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呻吟。“杜林，”夏影突然转过身叫我，“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说。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我说，但其实我已经有了反应。
“想不想去游泳？”
“游泳？”
“裸泳。”她朝我挤挤眼。
六
我和夏影相对而站，海浪声阵阵，浪花不时冲到我们的脚踝处，像是爱人的手在轻抚，沙滩上空无一人，月光清澈，照在她雪白的肩头，她穿着红色吊带裙，身姿曼妙。
她脱掉胸罩，扔到岸上，看着我。
我脱掉T 恤，扔到岸上。
她脱掉内裤，扔到岸上。
我脱掉沙滩裤，扔到岸上。
她把吊带脱掉，然后手提着裙子遮住胸口，点点下巴示意我脱掉内裤。
尽管我十分紧张，但还是把内裤脱了，扔到一边，双手挡着下面。夏影见我脱光，笑了笑，我猛地意识到不妙，但为时已晚，她把吊带穿回去，飞快走到岸边，把我们脱掉的衣服抱起来，往客栈方向跑去。
我待在原地看着她跑到远处，朝我挥挥手，然后消失在视野中。
那天我是用一块大贝壳挡住那里回的旅馆，面红耳赤地被围观了一路。但我依然没生气，甚至还挺喜欢她这样对我。
离开厦门的前一晚，睡觉前，她把我叫到跟前，摸着我的脸，看着我。
“讨厌我了吗？”她说。
我摇头。
“烦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还相信我吗？”
我点头。
“你爱我吗？”她过了一会儿说。
“爱。”我说。
“永远吗？”
“永远。”她要我闭上眼睛。
睁开时，她给我戴上了一条项链。
“这叫莫比乌斯环。”夏影说，“它没有开头和结尾，循环往复没有尽头，就像我们一样。”
夏影把她那条给我，我帮她戴上。
七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做了爱，我们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只能用眼神交流，但竟是我这辈子感觉最好的一次。结束之后我们躺在床上，从斜开窗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星。
在那之后她变得很黏我，除了上厕所以外时时刻刻都拉着我的手，以至于我们看起来就像个连体婴儿。
旅行回来也是火车，到了晚上她完全不考虑周围人的感受，非要和我挤一个铺。
“睡自己铺啊，这是火车，不是自己家。”查铺的乘务员不点名地说我们。
“要不你先过去？”我搂着她的腰好让她不至于掉下去。
“没事儿，我以前就在火车上干乘务。”她把头往我肩上埋。
“这样我们可都睡不好。”
“你是不是烦我了？”
“瞎说什么呢？”
“你就是烦我了。”她审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又紧紧地抱着我。
“好了好了，就这么睡吧。”
“告诉你一个秘密，以后我要是生你的气，想和你吵架，你别跟我吵，”她说，“你使劲亲我，我的气自然就消了。”
“知道了。”我说。
“我现在就生你的气了。”她看着我。
我抱着她，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狠狠地亲了她好几下。
“你永远都不许烦我。”我胸口感觉有点湿，她好像哭了。
八
开头那段时间，我们着实甜蜜了一阵。我们重新布置了房子，把住处弄得焕然一新，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每天做爱。
开始频繁地吵架，几乎每次都要做爱才能和好，但之后呢，接着吵。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不停吵架的主要原因是当时我们糟糕的状态。我那点积蓄花得差不多了，我们俩都不得不开始工作，我换了个工地，但那次事故让我患上了恐高症，操作时手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吐了好几回，工作常常走神，还时不时梦见自己也遭遇事故，在噩梦中醒来后便再难入睡。
而夏影，不停地换着工作。她做那些工作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月的，但只有我知道不是她的问题，她不是遇到骗子公司，就是遇到猥琐老板。有一段时间她心灰意冷，每天足不出户地待在家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那天我回家比平时晚了些，饿得不行，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傻乐着看一档亲子综艺。不用猜，饭又没做。
我什么也没说，去厨房淘米煮饭。
洗菜的时候她把电视关了，走过来抱着我。
“我们结婚吧。”她突然说。
“别闹。”我说，“手湿着呢。”
“我们结婚吧。”她把我手里的芹菜扔到地上。
我看着她，没说话，捡起地上的芹菜，继续洗。
她自讨没趣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厨房，等我做好饭才发现她人不见了。
她总是一言不合就往外跑，以前我都会跟着追出去，有时候她会更来劲，和你当街翻脸，有时候找了半天发现她坐在麦当劳自得其乐地吃冰激凌，有时候甚至会在你找不到人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你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你，在你刚要发作的时候挽着你的手往回走。
后来我就不吃这一套了，累了。
九
那天直到我吃完饭边喝啤酒边看《新龙门客栈》的时候她才醉醺醺地回来。
她在我身边坐下，拿起我的烟自顾自地点了一支，我注意到她化了妆。
“饭给你留了，在厨房。”我喝了口酒说，电影已经到了最高潮，深藏不露的店小二从土里飞出来，快刀斩乱麻地把甄子丹削成了半副骨架但自己也被一剑砍倒。
“你喜欢的不是我。”她说，“你喜欢的是你想象中的人。”
“一个完美的女人，知书达理，贤妻良母。”她吐了一口烟接着说。
“今天不想和你吵。”我调大了电视声音，梁家辉正向甄子丹刺去致命一剑，生死在此一瞬。
她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我刚看她一眼，她却早已摆好架势，毫不示弱地瞧着我。
“懒得理你。”我压住火，点了支烟。
她一把抓过我的烟，扔进啤酒瓶里，呲一声灭了。
我急了，也去抓她的烟，她躲开，我们扭在一起，最后我把她压在沙发上，擒住她双手，我把她手里的烟送到我嘴边，用力抽了一口，然后把烟一股脑全喷到她脸上。
“咳……咳，杜林，你混蛋。”她急了，使劲挣扎。
我用力地吻了上去。
她一开始反抗得很厉害，后来就不了，紧紧地抱着我，使劲地回吻我。
“还有烟吗？”做完爱后她问。
我拿过烟盒，“最后一支。”
我们就像草原上一公一母两只捕猎得手后疲惫不堪的狮子，躺在一起和颜悦色地合抽了那支烟。
她打开CD 机，看着窗外的天空，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她跟着音乐哼着，脖子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像一层霜，她此刻的样子摄魂夺魄，让我情不自禁去吻她。
“我这两天一直在回忆厦门那个小阁楼。”她说，“还有那天晚上的月亮。”
“你吃饭了吗？”我边吻她的耳朵边说。
“吃了。”她说，“刚才是朋友打电话叫我出去的，她给介绍了个酒吧的工作，我去看了，还行，就是远了点。”
“酒吧？”我狐疑地看着她，“能行吗？”
“先试试看呗。” 她说，“我跟她说好了，明天就去上班，外国人挺多，还能学学英语。”
“我养你。”我吻着她的脖子说，尽管毫无底气。
她笑了笑，“就算你养得起，我也不那样，我才不做家庭主妇呢，我讨厌做饭、家务，成天待在家，但是吧，我也不喜欢朝九晚五。”
“你说你以前在火车上干乘务？”
“嗯。”她说。“后来怎么不干了？”
“火车提速了。”她说，“我没跟上。”
“那你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我问她。
“开洒水车，”她想了想，“最好是晚上。”
“洒水车？”我吻着她的身体喃喃自语。
“嗯，你想想啊，晚上，街也空了，我俩开着洒水车，穿行在夜里，我一按开关，洒水车就喷出两道水柱，把这个城市冲得干干净净。”
我们又做了一次，我伸手去拿安全套，她拦住我的手，“我们要个孩子吧。”
但我还是拿了过来。
十
我本以为她工作后我们的关系会有所缓和，没想到却变得更糟。夏影在酒吧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有时候会喝酒，还不让我去接她，我们之间的误会也变得越来越多。
分手前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我们都会有冲突，很小的矛盾就会让夏影爆发，在深夜无数次朝我歇斯底里地喊叫，朝我竖中指，并且用F开头的英语骂我，甚至连做爱也无法和好。
最后我们经过几次毫无保留的沟通，决定和平分手。她有个同学在佳木斯开家政公司，她准备去投奔她。我们达成君子协议，她去佳木斯之前我们仍住在一起，我搬去客厅睡沙发。
分手后夏影的情绪也不时崩溃，她对生活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她去算了一个命，算命的说她会有三次婚姻，四十岁以后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那段日子我过得诚惶诚恐，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去死。
后来她认为自己的性格需要一些彻底的改变，于是把头发剪成了寸头，她还在腰上文了只蝎子。“你还觉得我哪里好？”她问我，“我改。”
最后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和酒吧认识的狐朋狗友喝到很晚，醉醺醺地回来，然后告诉我，今天又有个什么男的跟她搭讪，我觉得这里面有故意让我不舒服的成分。
夏影有个外地客人，一个四十多岁有家室的男人，爱她爱得要死，喝醉了总给她打电话，哭着求她别不理他，他说没有她的人生毫无意义，还说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后来那个男人没喝酒也会在电话里哭，都在夜里，我听见过几次。
夏影问我是不是也认为可以去见他一次。
“他应该是真的爱我。” 夏影说。
我告诉她绝对不能去见他，他没结婚的话另当别论。她答应了，并做了保证，但是有一天她满身酒气地回来，告诉我去见了他。
“我把他要的都给他了，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想他一直缠着我。”她又说。
“你给了他什么？”
“你说呢，你们男人要什么？”
“你没必要，夏影。”我说，“你没必要那么报复我。”
“你管不着。”她瞪着我，“我自己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这话让我心如刀绞。我从柜子里拿出半瓶威士忌，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
“别喝了。”她过来抢我的酒。
我甩开她，把剩下的酒一气灌进肚子，顿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立刻呕吐起来。这时夏影开始啜泣，她坐在我旁边，头埋在腿上，过一会儿她直起身，妆花得一塌糊涂，泪水还在往下掉。
“我没想到会伤害你。”她抽泣着说，“我没想伤害你。”
“全是屁话。”我手里紧握着空瓶子，“他有没有强迫你？”
“没有。”她说，她止住了哭，“我没和他做什么，他根本不是真的爱我。”
“那你为什么那么说？”
“我也不知道，”她看着我，眼睛通红，“我病了，我要垮了，我以为我们已经完了，我以为你不爱我了。”
她的样子让我的心一下子融掉了，我抱着她，告诉她我会永远爱她，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会一直爱她，我对她的爱已经超越了世俗意义的爱，是不受束缚的爱，我有些语无伦次，但我心里清楚，我只是说出了我心底一直想说的话。
“我们还相爱，只是在一起会互相伤害。”最后我说。
然后我吻了她，她也回应着我，我们又做了一次爱。
十一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是中午，头痛欲裂，外面下着大雨，绝不是一个适合外出的天气，但夏影就这样不见了，她只带走了几件随身的衣服，桌上放着她那条莫比乌斯环项链，我上卫生间时才看到，她在我脸上留下了满脸的口红印。
我找遍了济南每一个角落，问了夏影认识的每一个人，但都没有找到她。
我坐长途火车去佳木斯，找到夏影说的那个朋友，那个朋友说自己上学时确实和夏影走得近，但毕业后就断了联系。临走时我把那条莫比乌斯环项链给了她，请她有机会转交给夏影，她说一定。
之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夏影，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十二
半年前，我去了沈阳，一个外号叫博士的朋友在沈阳找了个项目——净水器代理。那种机器能将自来水处理成具有保健功能的饮用水。一台净水器进货价两千块，但要拿到铁西区的独家代理权必须一次性买一百台，为此我们花光了全部积蓄，还分别从担保公司贷了一笔款。博士说这生意想失败都难，家家户户都需要一台净水器，而且卖不掉的货可以原价退给公司。
博士为人实在可靠，他比我大几岁，结了婚，有个可爱的女儿，是个公认的好丈夫好父亲，也是这些朋友里我最信任的一个。公司很快成立了，总部给我们做了短期培训，并提供了一套绝妙的营销方案：净水器免费使用三个月，三个月后当客户已经认识到它的好处并离不开它了，再决定是否购买。我们热火朝天地干起来，每天早出晚归地送货，我们合伙买了一辆白色的二手捷达，我开车，他指路，到了地方再一起安装。
博士很有干劲，于洪那边的单子也抢了不少，用他的话来说是“多劳多得”。
十三
很快净水器便送掉了大半，但三个月过去了，没一个人愿意掏钱，我们终于发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这些净水器没有任何净化能力。
我和博士找老板理论无果，只得去他公司门口砸机器拉横幅，结果被几个保安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在家养伤那几天租的房子又到了期，房东一天几个电话要租金，担保公司的人也找上门来催债，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博士对我很愧疚，认为是自己害了我。那天他一早出了门，说去找朋友借点钱，下午就回来。
但他下午没回来，再见到他是晚上在看守所。博士没去借钱，而是拎着刀去了老板家，在地下车库把骗子捅成了重伤。
我在看守所旁边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一是方便打探博士的消息，二是原来的住处被房东收了，看守所在郊区，住宿便宜。旅馆附近有个高档别墅区，我常去那儿闲逛散心，有时候在湖边长椅上一躺就是一天。
我在别墅区里逛了几天，那些富丽堂皇的别墅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人们往往只有周末才来这儿住两天，很多房子甚至一年四季都空着，就像被忘了一样，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进去。
我盯着湖面上的几只黑天鹅看了一下午，终于想到了办法。
十四
我买了身好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物色好一处别墅后就给开锁公司打电话，装作忘带钥匙让师傅帮我开门，对方稍有怀疑，我便递过去一张事先买来的身份证——上面的地址正是这儿。
我得手了几回，收获颇丰，尽管觉得事情不会太快被发现，还是坚持一个别墅区只行动一次。
但也不是没有意外。我遇到过两个尽心尽责的开锁师傅，他俩不仅敲开了隔壁家的门问邻居是否认识我，还要去物业查验我的身份，眼看要被识破，我赶紧找机会溜之大吉。
那天，我看准了目标和时机准备再次行动。我从兜里掏出厚厚一开锁广告卡片，随机抽出一张，按上面的号码打过去。
打完电话就下起了大雨，半小时后，来了一个女开锁师傅，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女开锁师傅，我不知道居然有女的也做这一行。女师傅穿着一身灰色制服，戴着帽子和口罩，她的身影有些熟悉，但我来不及多想，装作等得不耐烦，让她快点开门，并随意地递过身份证。
她望着我，那眼神让我几乎就要想起她是谁了，许久，她接过我的身份证，“什么时候改的名字？”她摘掉口罩，我一下愣在那里。我刚想说什么，有一对男女跑到旁边的屋檐下躲雨。
“钥匙忘家里了是吧？”她说着放下工具箱，拿出开锁工具开始忙活起来。
我们都一言不发，我嘴巴发干，喉咙发紧，我看到那条莫比乌斯环项链正挂在她光洁的脖子上。
十五
她熟练地开了锁，进屋关上门的一刹那我们都再也控制不住了，抱在一起，吻在一起，撕扯对方的衣服。
我吻着她的唇、她的脖子、她圆挺如昔的乳房，再一直往下，我注意到她小腹上有一道横向的长刀疤，我停下动作，看着她。
“什么也别问。”她看着我，一直在摸我脖子上戴的莫比乌斯环。
我俯下身，轻轻地在那道刀疤上吻了一下。
结束后，我们喝着冰箱里的啤酒，赤身裸体地躺在陌生的床上，我觉得除了那道刀疤，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十六
不久，我们去了长春，后来又一路北上去了哈尔滨。我们在夜色里进到一个个没人的别墅，在里面喝酒、煎蛋、用全自动马桶、看电视、洗澡、烤鸡、做爱，甚至在卧室睡到天亮，离开时再把房间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夏影管这叫做客，后来只要不是周末，几乎每天我们都会做客。
为了不被发现，我们只带走现金，有时候也会带走一些我们喜欢的小玩意儿。我在一栋带游泳池的别墅里找到过一块琥珀，里面有一只甲虫，那只甲虫栩栩如生，对着光你甚至可以看到它腿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简直让我爱不释手——小时候我就很喜欢玩甲虫，但我从没玩过一亿年前的甲虫。
做客的次数多了，我发现使我们兴奋的往往不是最后的收获，而是每次打开一扇门之前的那几分钟，你永远不知道门后面有什么。
不做客时我们到处寻欢作乐，夏影饿了就带她去全城最好的餐厅，逛商场时什么东西只要多看一眼，我就立刻买下——那条贵得离谱的红色连衣裙，她喜欢极了。
无数个夜晚我们都沉溺在夜店里，不喝到七荤八素跳到满身是汗绝不离开。那天凌晨我们喝多了从夜店出来，等车时她抽出一支烟示意我帮她点火，但我总也点不着，她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我意识到她是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也笑起来，我们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夸张，以至于周围的醉鬼都躲得老远。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亚洲雄风”的音乐，我们顺着声音望去，一辆洒水车正朝我们缓缓驶来，我注意到夏影看它的眼神，二话不说，站到路中间把车拦下来。
“你他妈找……找死啊！”司机块头挺大，探出头，对我出言不逊。
我也不生气，掏出一沓钱，和他好言相商。
五分钟后，我和夏影就开着那辆洒水车飞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了。
当她按下洒水按钮，洒水车立刻喷射出两股巨大的水流，冲刷着这个世界，夏影像个孩子一样尖叫，手舞足蹈，那是我见过她最开心的时刻。
自始至终没人提感情的事，也没人问对方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有什么可问的呢，显然大家都过得不太好。
十七
进了市区，车况更糟了，我担心它随时会抛锚，想尽快找个住处。
冬夜寒冷，行人寥寥，昏黄的路灯无力穿透雪幕，街边积着黑色的雪堆，路上铺满了肮脏的泥浆。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们不会那么容易获得成功，那些破产的人、流离失所的人、我们平时几乎很少去注意的人，他们才是组成这个世界的大多数。
我看了看夏影，她闭着眼睛，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一路上她都一言不发。老实说，我觉得夏影这几年还是有些变化的，虽然我说不清具体变化在哪儿，但我想这些变化应该和她小腹上的那道疤有关。
我找了一家高级酒店，要了个大床房。夏影洗完澡，裹着浴巾一边吹头发，一边跟着电视一档真人秀节目哼着歌。这是个好迹象，她的情绪正在好转。
我了解夏影，当她真正开心的时候有本事让周围所有人都开心，她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会像个水妖一样在你面前舞蹈，让你丧失理智。
我问夏影想不想出去喝一杯，我想调动一下大家的情绪，也想缓和我们之间的气氛。昨晚我们吵得很凶，那是我们重逢后唯一一次争吵，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和以前一样，最后还是我妥协，我的想法是虽然离开了哈尔滨，至少我们还可以在南方一展身手。
“是那种诚挚的邀请么？”她关了吹风筒看着我。
“是。”我说，“就是那种。”
夏影答应了，换上了我给她买的那件红色连衣裙，我连忙给前台打电话问沈阳最好的酒吧在哪儿，然后开车去了那家叫沸点的酒吧。
酒吧里灯光昏暗，人头攒动，男男女女一个个都像是经过了精雕细琢，空气里充斥着混杂的香气，酒吧四角上各有一个穿着比基尼的金发女郎在透明的玻璃罩里跳舞。
我点了各式各样的酒，摆满了桌子，我和她频频碰杯，很快就喝掉了一大半，那些酒让我们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有时候，我也会回忆我们以前那些事。”我在她耳边说，“难受，真的，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地狱的门槛。”
“有些东西当你回头看，就会是另一个样子。”我说，“我们不是性格不合，是操蛋的生活让我们相互看不惯。”
“现在的我们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做出一副理智的样子。她感兴趣地看着我。
“现在我们不再是两只没头的苍蝇了。”我觉得夏影的情绪已经被我感染了，“我们摆脱了噩梦，过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那是因为我们现在有了共同的事业，我们正朝同一个目标前进。”我用强调的语气说。
她看着我，很感兴趣地看着我。
“我们来个脑筋急转弯吧。”她抓着我的胳膊说。
“嗯？”我没摸着头脑。
“来吧。”但我也不想扫谁的兴。
“一只蝴蝶，断了一只翅膀，”她饶有兴致地瞧着我，“问，为什么还能飞？”
“为什么？”我喝了一口酒。
“因为它是一只坚强的蝴蝶。”说完她笑得前俯后仰。
她把我胳膊抓得生疼，但我直到这时心里才真正高兴起来，那个水妖一样的夏影终于又回来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喘着气，放开我的手，端起酒和我碰杯。
“干了。”她说。
“我们肯定会成就一番事业的，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开洒水车吗？到了南方我给你买一辆，天天开。”
她答应了。
那或许是我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我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我由衷地喜欢这种感觉，当你想到未来的时候，发现充满了机会和可能，我们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处，跟我开吊塔时所处的高处不同的是，我不被局限在那个狭小的操作室里。
“亲我。”她说。
我们在酒吧里就吻个不停，兴起之时到车里做了一次，但之后那车就再也打不着火了。
未 完
Young Writers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