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似乎象征多汁、甜蜜、美满、幸运和爱,而我们的风物集,希望能在更多维度里施展漫谈。比如,桃子的独特香气;比如,桃形器物的隐喻。毕竟盛夏苦热,可以说些香甜的情趣聊以慰藉。
桃仙
每个人与文字相逢的契机不一样,同一本书,不同读者,被击中的角度也不一样。譬如,年幼时读父亲书架上的厚书——《基督山伯爵》,那时是不通人事道理的年纪,记忆深刻的,并不是华丽复杂的复仇,也不是其中可悲的爱情,而是大仲马贯穿全书,在各种宴会场景中对食物的描写。在少年的眼中,当时银制餐盘承载的芥末蛋黄酱烤羊羔,伏尔加河的鲟鱼,以及富扎罗湖的七腮鳗,每一种陌生的食物都让独自在家的下午,变得短暂。用各种可以利用的百科全书和词典,来获悉这些名词背后的本意,成了一种乐趣,将时间撑得丰满。
大仲马显然是热爱美食的人,基督山伯爵拒绝了梅尔塞苔丝摘下的桃子,因为那颗鲜艳的桃子曾滚落在沙土上。似乎作家极其喜欢在情侣之间,书写这种感官体验多维的果实。香气馥郁高扬,触感独特绒软,滋味甜嫩多汁,这几种感官的递进关系,似乎也暗示着眼波间情绪和关系的递进。也难怪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让桃儿变成了仙子手中的催情之物。也难怪高罗佩在他的“性学两考”中,将桃儿列为中国古代物化隐喻的一种,干枯的桃枝爆出的新芽,象征着某种心理和生理状态的复苏,同时也是世俗情感事物的一种雅化。
因此,桃造型的器物,在东亚非常常见,也是一种物质的精神隐喻。大概是西王母三千年才结果的蟠桃,赋予了仙桃长寿的隐喻。那些桃形器物也成了古人觥筹间交错的雅物,寿桃形制的劝杯常在寿宴上出现,而平添的世俗欲望,譬如“鱼化龙”“登科有望”,也会将宴席间的气氛推向高潮。
桃的华丽是无分东西的,七世纪时,撒马尔罕王国曾经两次向唐朝进贡一种珍稀的、灿黄色的桃子。据说“大如鹅卵,其色如金” ,因此也被叫作“金桃”,我们现在看到的黄桃,应该最接近于这种七世纪时期的桃子。如此一层 ,黄桃的存在便有了莫名其妙的历史光环。将蒸好的黄桃罐头密闭保存,在冬天大雪纷飞的北方室内,很适合翻找出波斯或者古印度风格的银碗,乘 上黏稠的一碗,观雪时慢慢咀嚼。
《宋宴》书中介绍的宋代银鎏金“寿比蟠桃”杯。
大仲马就曾在他的美食辞典中,记录了巴黎郊区蒙特勒伊的桃,不仅视觉上看起来紫红,而且果实细腻多汁,甘甜适度,果肉入口即溶,变成芬芳的液体流向喉咙。香浓的味道,让人能感受到略有葡萄酒的香气,还有一些麝香的尾调。蒙特勒伊因桃著名,得益于一位热衷园艺、醉心于果树种植的退役骑士,他向皇家园林的主管请教桃树的培植方法后,将其引种到蒙特勒伊,此地方才逐渐成规模种植。桃子恰让巡游到此的路易十四尝到,并且喜欢上了如此美味的水果,才形成了家族向皇室进贡桃子的习俗。法国香水Dorin曾经有个经典香型,叫作“巴黎山区的空气”,就是在鸢尾根的根茎气息之上,混合了白桃的香气。这款香水写实般地还原了当时巴黎周边山区有桃产的盛况。
桃儿好吃又好闻的,是在成熟后采摘前的瞬间。孙猴子坐在蟠桃园的枝头上吃桃儿,是桃子风味品鉴的最佳打开方式。在水果当中,无论从感官上还是时间上,桃都是多维而广阔的存在。桃花开的时候,正是江南多雨的季节,也因此有了“桃花汛”这个词。粉色易碎的桃花,在阴雨之中看,格外娇嫩脆弱,它自古也被用来形容女性的娇柔。花开是一种风景,狂风之后花落的决绝之势也有种暴力美学的意味。
夏初,溪湾柳间,露出被骄阳晒粉的桃腮,在湖水衬托下更显柳绿桃艳。站在树下,熏风拂过,颇有那款香水的意味。那种掩在花香中的甜味儿,对人的感官颇具挑逗。因此,调香师经常将桃与紫罗兰调制在一起,紫罗兰属酮类化合物,也是重要的挥发性化合物。水果的甜和紫罗兰酮搭配在一起,即便只是闻闻,也有一种吹弹可破的触觉通感。有想法的调酒师,就经常利用桃儿独特的香气,将它调入多气泡的香槟酒中。更细腻的诠释,则是如晚霞般色泽的桃红香槟。或许调香师曾感受过蜜桃在气泡水中升腾跳跃的质感,因此意大利的翡冷翠之香,就是盐浸桃子汽水儿的感觉。清爽的桃皮被擦破的瞬间,与海边的潮水融合在一起的美妙夏天,无形中被塑造在空气之中。
如此多维的存在,使得有隐者情怀的古人,将理想之乡称为“桃源”。明四家之一的唐寅,在厌倦俗务纷争、谋求算计的人情冷暖后,用卖画所得在苏州阊门桃花坞购得桃花园数亩,取名“桃花庵”,自称“桃花庵主”,在此隐遁,饮酒待客。《桃花庵歌》则风格真实分明地说清楚了这位狂妄才子的与世态度,被我抄来塞入笔记中,翻开第一页就能看到:“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说尽了古今不为人所解的孤独。他人眼中的骄傲与狂妄,其实只是夏夜中,桃树下对月成影的柔软罢了。是对于真实美好,丝毫不妥协的生命态度。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轻轻一句,断欲三千。
文 - 刘姝滢
刘姝滢,文字工作者,风味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