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成为生活底色的时日里,那一场前年初春发生于小城的大暴雪,似乎并未远去……
____题记
文丨包临轩
雪人
暴雪,颠覆了人们对四月的固有认知,超大雪量,把一长串本该迎春的日子填满了。女医生和她的医院深陷在暴雪围困之中,白色弥漫了全部时空。
张澍/制
女医生从白色病房的窗子向外看了看,继续着和患者的简短交谈。护目镜、口罩和防护服,把她武装起来,使她看起来像一个宇航员,又像一个外星人。一身的白色,令人觉得她和外面的大雪有某种关联,似乎她和雪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另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处。当她向外一瞥的时候,有时是漫不经心的,有时不是,正如患者从她藏在护目镜后面的眼睛里获得了安慰,从她口罩后面发出的语调里得到了希望一样,她也从窗外的大雪中,悄悄获得了自己的那一份慰藉。
被白色围着,自己也是白色的一部分了。
医院外面,一辆病患者转运车开了进来。车门徐徐打开,在口罩的遮护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大同小异的,仿佛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似的。医院和他们的身后身前,此时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这样的场景,女医生是熟悉的。她是一个安静的人,职业的特殊属性又强化着她的这一性格,但是病毒肆虐以来,她发现这个世界比她本人还要安静百倍。
张澍/制
起初不是这样,起初这个缺乏准备的世界被打懵了,那时是号啕、哭泣、悲伤,和灌满江河的泪水。那时,无论在院子里,还是走廊上,甚至在病房,她没有片刻的安宁。那些突如其来的病人,令她应接不暇,但她始终保持着职业的冷静和耐心,她从未失去这些专业的心理素质。她像一朵雪花一样冷冽,但是当目光落在一张张被病痛折磨的面庞上的时刻,雪花就会融化成微微的印痕,这微痕却是暖的了,像体温一样。
24小时工作模式开启后,就没有停止过。对她而言,工作本身就是生活,吃盒饭,睡觉,都只是为了充电,如同给汽车加油。谈话的内容只有一个,就是交流患者的病情,从轻症到重症,到危重症;或者反过来,沿着另一个方向,反反复复。
白色,几乎是能够让视觉获得某种短暂休息的唯一方式。白色墙壁、白色罩衣,白色口罩,甚至病服蓝白相间的白格子部分,都是目光触及的白色片段和局部。外面铺天盖地的大暴雪,加强了这种错觉,视觉在大雪的纷纷扬扬中,感受到了某种审美上的一种不那么真实的奢侈,于是压抑的心灵无意识地小小舒展一下,甚至发出一点无声的惊呼,那惊呼落进潜意识最深处,随后消失了。
雪在这个季节依旧降临,似乎要与不肯离场的病毒进行一番较量,仿佛两者之间存在着神秘的博弈。是的,感谢雪。
张澍/制
这时,男友的头像和号码在手机屏上亮了,他发来语音,过去她几乎没有时间和他通话。但此刻望着雪,她有了和他直接通话听听他声音的强烈愿望。
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从冬天开始的,那也是一个落雪的日子,只不过没有这次这样猛烈。她迎着他,踏雪而来,他的手藏在身后,当她到了近前,一束火红的玫瑰突然出现在眼前,这大雪天里绽放出的爱情奇迹,从此一直熊熊燃烧。现在,男友和她相隔遥远,他正驰驱在另一个战场,在离她数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暴雪把高速公路封死,几十辆汽车被困,她的交警男友正率队驰援,而驰援的路途上也同样风雪交加。
当别人说她和同行们是在逆行的时候,她自己不这样觉得,毋宁说那其实是必须做出的唯一正确选项,是义无反顾的前行。在漫长的消耗战中,心路历程也蜿蜒着,从高高的峰巅一路向下,落入峡谷地带。
在这样的大落差中,最初被滂沱泪水蒙住的眼睛,渐渐从模糊中看清了一个新的现实:一个被病毒反复折磨的人生,终于和茫茫大地一样,在白衣飘飘的风行中,变得前所未有地简洁,肃穆的旋律正在升起。她觉得,这气氛与医院氛围相近,医院似乎被无边界地扩大了。
丁毅/绘
她过去是把医院和外面世界分开的,走出医院,走在下班路上,就是走出了病患,走在了健康的繁华的活泼的人间,医院外的生活展开着无边无际的美好和奥妙。现在不是这样了,医院与社会之间的四面围墙被看不见的病菌大军冲开了,两者的界限变得模模糊糊。
这样想的时候,她又得赶紧收回心神,去悉心照料她的病人们,看着患者不同时段的变化与症候。她从头到尾地照料着他们,须臾不停,给他们以希望、痊愈直至完全康复,这是个连绵不绝的过程。
她很久不曾休息过了,人手太紧张了。也不曾见到久违的男友。好在大雪如滔滔白浪一般奔涌着,一直追随着她的左右,不管怎样,她是爱雪的,只要她抬头,就可以看见。哦,那雪。
丁毅/绘
她本来已经十分疲惫了,但必须继续值班,她觉得今天的防护服穿在身上,似乎比往日沉重了许多,有一种不适感在隐隐地袭来,但她并未在意。刚刚入住进来的危重患者已经年迈,不断出现状况,她一夜未能合眼。天快亮的时候,她在一把窄窄的塑料椅子上坐下来,不知为什么,汗珠突然从额头上滴落下来,然后,一阵眩晕向她袭来,她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她发现病房的门意外地开了,雪花呼啸着扑卷进来。她急忙站起身,步子有些踉跄,只是想把门关上,但是她惊异地发现,这似乎不再是木门,而是类似一扇铁门,沉重得很,她怎么也关不上了。这让她很是焦急,她无论如何是要把门关上的。走到门外,知道门为什么关不上了,是暴雪形成了厚厚的雪墙,似乎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雪,连黑夜都被雪照亮了。她想转身回到病房,但是身子却动弹不得。她置身于雪中,成为雪的一部分了。
张澍/制
这时她反而不再感到疲累,而是变得轻盈起来,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她试着动一下胳膊,这一动,她觉得自己肋下竟然生出了翅膀,身不由己地飞了起来,连门框都没来得及抓住。风势很猛,她是不是也变成了飘忽不定的一朵雪花了呢?
……暴雪下了一夜,终于在清晨停了下来。
大地这辽阔的银色地毯,从医院四周,从小城的中心地带,向着郊外的旷野和森林铺展开去,仿佛等着野兔和群鹿张扬开轻盈的四蹄,踏上这片无垠,奔向春天。而她,却再也看不到日出了。
张澍/制
女医生和暴雪一起离开了,她将永远隐身于大雪之中。唯有她的男友能够看见她,缘于心灵感应,他从另一片大雪深处稍稍停下来,向她所在的医院这边遥望,他似乎远远地看见了她的身影,她依然站在雪中。
像一个雪人。
新街派 生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