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还不识字时，我老缠着奶奶讲故事，而奶奶脑子里存储的故事毕竟有限，就那么几个关于神仙妖魔书生小姐的，翻来覆去地讲，直到每一个，我都能原原本本复述出来。奶奶说，等你上学了，会看书了，你就会知晓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嗯，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多。夜晚，我窝在竹躺椅里，望着满天的繁星出神，心里滋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
A
家里有三四本小人书，几乎被我翻烂。最开始，我只能自个儿看图说话，上学后识得一些字了，图下面的几行字我可以认出一小半，拼拼凑凑猜猜，愣是搞明白或想象出了大致意思。心里乐开了花，继而又犯愁，什么时候能有更多好看的书呢？
那个下午，一家普通理发店给予一个孩童的巨大惊喜，让我惦念至今。爷爷去理发，我非要跟着，毒辣的日头一路尾随我们，晒得人蔫头耷脑。一进理发店，我立马像一棵受到了浇灌的青苗，生机勃发，两眼放光，直勾勾盯着店里的那半面墙，其上居然挂满了小人书，封面花花绿绿，新旧不一，繁杂而生动。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三打白骨精》《铁道游击队》《姐妹易嫁》《鸡毛信》《大闹天宫》……小人书是给等候的顾客解闷的，几条长凳子上坐了若干人，确有人埋头于书中，还有打盹的、聊天的。爷爷从墙上随意抽了几本，我宝贝似的捧着，趴在最靠里的凳子上迫不及待地翻阅。而后，周围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我沉浸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里，与小人书里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心情犹如过山车，忽而感奋、欢悦，忽而愤怒、悲伤。有一本，我忘了书名，几个细节却记忆犹新，插画里的爷爷穿棕色上衣，胡子花白，为了送紧急情报，倒在敌人的枪下，他握着孙子的手完成嘱托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张脸那么慈祥那么让人心疼……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吧嗒”滴在“爷爷”脸上，洇湿了一小块，怕别人发现，我低着头，慌忙抹掉泪水。
因为小人书，我后来又缠着爷爷去理发店；因为小人书，我还觉得那个女理发师长得分外顺眼。
B
慢慢长大，我的识字量激增，对阅读的需求却常常得不到满足。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偏远小岛的孩子来说，课外读物不啻于奢侈品，买就别想了，借也没处借。我犹如一只饥饿的小兽，四处“觅食”。我翻小姨的高中课本读，蹭邻居姐姐的杂志看，叔叔家那没头没尾页面泛黄的半本书被我占为己有，甚至别人家墙上糊的报纸，也要忍不住凑过去瞄几眼。有一次，在家里的写字台抽屉底部，我无意间发现了一本书，封面磨损得厉害，没了封底，最后几页残缺，勉强能看清书名——《沸腾的群山》。我当即翻开读起来，完全忘了当初翻找抽屉的目的。多年后，书的内容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但我总会想起初见它时的欣喜，密密麻麻的文字、厚厚实实的手感，让人心里变得踏实、有底气，就好像一个穷人突然变富了一样。
《沸腾的群山》是我阅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读得磕磕绊绊，似懂非懂，字典随时放边上，便于查不理解的字词。虽读得艰涩，但我依然爱上了那种属于大部头的气势，有恢弘的场面，有波澜起伏的情节，有看完这几页，还有更多未知等着我去揭晓的期待。可以说，《沸腾的群山》让我稍稍见识了文学的魅力，尽管那时的我根本不知何为文学。可是，这样的大部头实在太稀缺了，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听广播连续剧。放学后，在固定时间、固定频道，把自己固定在收音机旁。《雷雨》和《穆斯林的葬礼》是我听得最入神的，剧情曲折，引人入胜，可惜，每次正听得如痴如醉，一集就完了，生生把人吊在那，没着没落的，难受得不得了。那一刻，就会特别迫切地渴盼看书，若有一书在手，我想看多少就多少，那是何等的过瘾。
C
几年后，当我成为少女，才得以与《雷雨》《穆斯林的葬礼》这两本书相遇。那天，我坐上轮船，到了本岛的县城，街边那家颇具规模的书店轻而易举地诱惑了我。一进去，我就被书山书海震住，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书香，我晕乎乎地一排一排看过去，恍惚间，仿佛自己无端长出了翅膀，正飞往一个神奇的世界。至今，我都无法形容见到《雷雨》和《穆斯林的葬礼》时的心情，它们乖乖倚在书架上，就像专门在等我，盛大的幸福瞬间拥围了我，伸过去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对当时的我而言，那两本书算得上价格不菲，但我没有犹豫，必须带它们回家，那是我久别重逢的老友啊，我要与之对望、叙旧、谈心。
而打开书阅读的过程，便是与书中人物一一相认的过程。尽管我听过广播，对情节和人物比较熟悉，但阅读书籍真的是不一样的感受，那精准优美的语言、丰富真切的细节，那或清远恬淡或苍凉悲戚的意境等，能让人读着读着起鸡皮疙瘩，从而甘愿耽溺其间，欲罢不能。还有一点，声音和影像过于具象，难免削弱了想象空间，而文字不会，这是其无法被替代的优势。
作为一种有意识的精神活动，阅读在我的生命里占有越来越高的比重。那几年，小岛上陆续开了数家大大小小的租书屋，多数是言情、武侠类的书。那会，我的阅读口味已变得甚为挑剔，看来看去，未见可心的书。试着去岛上唯一的文化中心碰碰运气，一连去了三次，角角落落地翻找，依然毫无所获。管理员阿姨看着我写满失望的脸，突然灵机一动，从墙角的纸板箱里捧出一摞书，那是些没人看的书，所以搁置了起来。掸落灰尘后，每一本都完好无损，甚至还蛮新的：《雾都孤儿》《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傲慢与偏见》……看我跟见了宝藏似的，激动得语无伦次，阿姨豪爽一挥手，都拿去，通通看完再来还。
再后来，我加入了贝塔斯曼书友会，购书成了一种习惯，那些书籍以邮寄的方式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了小岛，成为一名少女的精神财富。我尽情徜徉于书海，那是比缀满繁星的夜空还要浩瀚而美妙的世界。我也笃信，我如今能从事写作，当年阅读的滋养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