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何元炳《采茶曲》新考 北大核心期刊《农业考古》2023年第二期徐章程 邹文栋
摘要：清代江西乐平人何元炳，曾作有《采茶曲》组诗八首。经考证，我们发现，该《采茶曲》是何元炳到江西新余蒙山一带旅游时所作，成诗于他赴安徽任职之前。因此，诗歌内容与安徽无关。该诗只能证明，何元炳碰到了很多从湖北黄梅县来蒙山务工的茶农，这些茶农在“揀得新茶”后唱茶歌。因为茶歌与以“歌舞演故事”为特征的采茶戏有着本质的区别，所以何元炳的《采茶曲》，无法作为黄梅县在清代是否有采茶戏的证据，以及采茶戏是否向外省传播的证据。
关键词：茶诗；茶歌；下河调；采茶戏
清同治庚午年（1870）,江西乐平人何元炳的诗集《焦桐别墅诗草》（共四卷，下文简 称为“诗 集”）问世。“诗集”现保存于江西省图书馆，有序
言两篇，共分四卷。卷一是“五言古”诗，卷二是 “五言律”诗，卷三是“七言律”诗，卷四的第一部 分是“七言律四”诗，卷四的第二部分是“七言绝”
诗。在“诗集”卷四（七言绝）的第六至七页，有《采 茶曲》组诗八首，其中第六首诗是：“拣得新茶倚 绿窗，下河调子赛无双；如何不唱江南曲，都作黄
梅县里腔”（以下简称“何诗”），如图1所示。
图1 何元炳《焦桐别墅诗草》中的《采茶曲》书影照片(源自江西省图书馆)
1991年，学者桂遇秋，发现了这首“何诗”，并 作了初步诠释［1］(P204)。但是，桂遇秋在其论文中，对 “何诗”作了如下改动：（1）将第一句的“倚绿窗”改 为“绮绿窗”；（2）将第三句的“如何”改为“如今”； （3）为“何诗”加了“下河调（黄梅腔）”的诗名。学者桂遇秋未提及《采茶曲》的其他七首诗，并对“何 诗”多处修改，所以，他对“何诗”的诠释，及其“赣 东北采茶戏源于湖北黄梅县” 的结论是值得怀疑 的。
桂遇秋在文中提到，“‘清明’到‘芒种’之间 江南采制春茶季节，茶山上相互竞唱采茶戏”。［1］(P204)按照此逻辑，在清代同治年间湖北黄梅县就
有了采茶戏的演出，而且传播到了赣东北，并成 为赣东北采茶戏的源头。其实，按照王国维对戏曲的定义［2］(P44)［3］(P7)，采茶戏应该是以“用歌舞演故
事”为特征的。茶山上的茶农为了解乏而演唱的茶歌,属于民歌或山歌范畴，与采茶戏有着本质 的区别［4］(P49)。把茶山上的茶歌当成采茶戏，是概
念性的错误。桂遇秋对原诗作的修改和错误的考 证结果，对赣东北采茶戏和安徽黄梅戏的起源研究产生了误导作用［5］(P270)［6］(P42)。
以科学求真求实的态度，对何元炳的《采茶曲》重新进行考证,是非常有必要的。虽经周折，笔者最终在江西省图书馆找到了何元炳的 “诗集”。笔者本文，在分析相关史料和“诗集”内容的基础上，先考证何元炳的生平事迹，接着分析《采茶曲》的故事发生地和成诗时间，再以“何诗”为重点，剖析《采茶曲》的诗意，最后综合得出结论。
一、何元炳生平事迹考
同治九年（1870）《乐平县志》卷七“选举志” 中记载道：“何元炳，字朝选，六都聚源村人，由道 光己酉拔贡，辛亥、壬戌副贡，中式，以军功，保安 徽知县，加运同衔赏戴蓝翎，任安徽石埭、东流县 知县，现调繁昌县知县。”［7］（卷 之 七 《选 举 》,P80） 同治十一 年（1872）《饶州府志》卷之十六“选举志”中记载 道：“何元炳，两中副车，同治甲子举人。”［8］(卷 之 十 六 《选 举》，P21） 可见，何元炳于同治壬戌年（1862）第二次
中了“副贡”，参军多年后，因为军功，才担任安徽知县。在《乐平县志》修订的1870年,他已调至安徽繁昌县。但是，何元炳在何时何地参军，何时到石埭县（现石台县）和东流县（现东至县）任职， 乐平县志》和《饶州府志》中均未记载。
“诗集”中，何元炳又名南琴。“诗集”两篇序言的落款时间，分别是“同治七年”（1868）和“同治庚午年”（1870）。第二篇序言中写道：“己巳夏吾友何君南琴，知东流县事”，由此可知，何元炳到东流县始任知县的时间是同治己巳年,即1869年。
“诗集”卷四（七言绝）的第十五至十八页，有“病起述怀二十首题于梦生草堂”组诗20首，详细介绍了何元炳“二中副车”后到安徽任职前的情
况。“壬戌再中副车，榜后病作”，何元炳于同治壬戌年第二次中了“副车”，但中榜后就生病了。“去年闰八月，迄今一年”，何元炳病了一年，由此，该
组诗的写作时间应该是1863年。由诗句“寒门风味等糟糠，五十年来鬓已霜”可知，写此诗时何元炳已年岁50岁，他应该出生于1813年。由诗句“自怜朽骨头将无用，辜负千金市骏台（注：曾左二公均有书札，相促出山，感怀之至）”可知，何元炳在患病期间得到了 “曾左二公”（曾国藩和左宗棠）提供的参军机会，但因生病未能赴任。
“诗集”的卷四第十八至十九页，有“乙丑八月奉檄于役太郡即事感怀十首” 组诗10首，详细介绍了何元炳在安徽参军时的感受。“乙丑八月奉檄于役”， 说明参军的时间是同治乙丑年八月（1865年8月）。组诗中出现的“龙山”、“太白祠”、大成坊”、“新桥”和“谢眺山”等地名，在清乾隆
十五年（1785）《当涂县志》中都能找到①。因此，何元炳的参军地应该是安徽当涂县。综上所述，何元炳，江西乐 平 人，生 于1813年，1862年第二次中得“副车”，1865年8月（时年 52岁）起参军于安徽当涂县，后因“军功”出任石埭县知县，1869年夏转任东流县知县。1870年转 任繁昌县知县，同年《焦桐别墅诗草》问世。
二、《采茶曲》故事发生地分析
由“诗集”卷二（五言律）的第一联“夙有烟霞癖，春游情更浓”可知，何元炳有春游的爱好。诗集”卷四（七言绝）的《采茶曲》组诗的最后 一句
“明朝更击长腰鼓，预祝蒙山岭上春”，明确指明了《采茶曲》的故事发生地是“蒙山”。弄清“蒙山”的具体位置，对正确理解《采茶曲》，至关重要。
《采茶曲》中有“江南”等其他地理信息，又因 何元炳是江西乐平人，所以“蒙山”应该是江西省的“蒙山”，而非其他省份的。光绪七年（1881）《江西省通志》卷五十一中记载道：“蒙山，在新喻县北九十里，周百余里，高五百丈。相传楚老莱子耕于蒙山。于此，峭壁横险，乔木千寻，常有烟雾，蒙
蔽其上。有天云标、月光峰、弹子岭、风雨浑诸胜。山之东有宋司业黎立武讲堂， 其西爲西华寺，明梁寅读书讲学于中。山北隶瑞州府上高县，西隶
袁州府分宜县。”［9］(卷 五十 一 《山 川 略》,P20) 由此可知，清代新喻县（现属于新余市）和上高县（现属于宜春市)之间有座“蒙山”。该“蒙山”，风景秀丽，有诸多名胜，而且在清代还有书院讲堂。何元炳喜欢旅游，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采茶曲》的故事发生地应该就是江西新余“蒙 山”一带。桂遇 秋忽略 “蒙山”这一重要信息，猜测《采茶曲》成诗的地点是江西乐平县［1］(P204)，是没有依据的。
三、《采茶曲》的成诗时间分析
上文所述的《采茶曲》《病起述怀二十首题于梦生草堂》和《乙丑八月奉檄于役太郡即事感怀十首》三组诗，都出现在“诗集”的卷四（七言绝）
中。卷四（七言绝）共有三十页。根据诗中包含的时间、地点和事件等信息，不难发现，卷四（七言绝）中的诗作是按照作者撰写时间或事件发生的
先后顺序进行编排的，分析如下。
卷四（七言绝）的第一页至第五页，诗作出现的顺序是：《春日杂咏》《春蝶》《李花》《月纪花》《求菊》《惜春辞》《代华旭齐寿师》《赏荼
縻草》《题一 甲传胪图》《和家趣园师见访原韵》和《咏史》。本文的研究对象《采茶曲》，出现在第六至第七页。
卷四（七言绝）的第七至十五页，诗作出现的顺序是：《题汪水部葡萄画幅》《水烟壶修补不工 一吸便摇戏书四绝》《呈陈新盘夫子》《牡丹便面》
《梅下吟》《宿长清邸店和壁间吴兰卿女史韵》《乌衣巷》《谢公墩》《桃花渡》《莫愁湖》《清凉山》、《过袁史随园有感》《赠歌者翠琴》《听泉山房僧茶话》 和《少枚同年邀笛步韵》《秦淮杂咏十首》《晓发湓 浦闻雁有感》《平原邸店题壁》和《题吴明府停琴 待月小照》。诗名中的“湓浦”是九江河流名或地
名。
卷四（七言绝）的第十五至十八页，是《病起 抒怀题于梦生草堂》（二十首）和《乙丑八月奉檄于役太郡即事感怀十首》，在前文已述。
卷四（七言绝）的第十九页《消暑小游仙人十 首》中，提到了“拟登大观亭 未果”。大观亭在安庆，安庆是当时安徽省的省会。
卷四（七言绝）的第二十页《哭亡侄学皓》中写道：“千金珍重寄家书，嘱到陵阳护版兴”。根据光绪四年（1878）《重修安徽通志》卷十九记载，石
埭县在汉代称为“陵阳县”［10］(卷 十 九《舆 地 志·建 置 沿 革》,P13)。 该诗句表明，当时何元炳已经到“陵阳”（石埭县）任职。第二十页的《题陵阳仿古图》，也与石埭县有关。 《题东篱采菊图》出现在卷四（七言绝）的第 二十四页。乾隆二十三年（1758）《东流县志》卷二 中记载道：“东流，未建县先爲彭泽地，晋彭泽令陶渊明，性爱菊，暇日植菊于兹。”［11］（卷 之 二 《地 里 上·沿 革》,P8） 该诗与东流县有关。卷四（七言绝）的第二十六页的《苦别》，涉及到了何元炳回乐平县探望病重在家的妻子后再返安徽的内容。“……安得相逢又相别，千条百绪触心酸……病骨如柴强起床， 重将心事诉端详
……一丝情丝难痛绝，已登舟后复彷徨”，情真意切，表达了对重病在乐平家中的妻子的伤感眷恋之情。《悼亡》是卷四（七言绝）的最后一组诗，是何
元炳悼念亡妻的30首情诗。“明知会后别无从，强把愁容当笑容”与《苦别》诗相照应，写出了何元炳来到安徽工作后，却把将病重的妻子留在乐平
的无奈之情。 根据以上所列诗作的内容，及其在卷四（七言绝）中出现的顺序，可以看出何元炳52岁赴安徽任职后的轨迹。所述内容，与《乐平县志》上的
记载基本吻合。
卷四（七言绝）中的《乙丑八月奉檄于役太郡即事感怀十首》（第十八页）编排在《采茶曲》（第六页）之后，说明《采茶曲》是在何元炳1865年8月
赴安徽任职之前的作品。又因为，《采茶曲》的故事发生地是江西省新余“蒙山”一带，所以《采茶曲》的内容与安徽无关。
四、《采茶曲》的诗意剖析
《采茶曲》八首 诗是何元炳 在江西新余“蒙山”一带旅游时留下的诗作，不代表“蒙山”一带的风俗。“诗集”原稿中，《采茶曲》八首诗都没有
各自的诗名。为了正确诠释，现全文抄录如下，并按原始顺序添加序号，以便表述。
（一）社公社母雨如丝，笙歌箫鼓赛神祠。昨日淸明焼过纸，问郎谷雨又何时。
（二）芸薹花黄满地金，村前布谷祝甘霖。如今谷雨偏无雨，不称郎心称妾心。
（三）邻家姊妹貌如云，眉黛三分画二分。椒眼花篮提在手，杏黄衫子藕丝裙。
（四）鸡子团团日未红，昨宵雨湿露华浓。归来兽炭添新火，翠釉当垆打焙笼。
（五）损郄三分玉笋长，麻姑仙爪一春忙。阿孃不识香阖苦，又促明朝去采桑。
（六）拣得新茶倚绿窗，下河调子赛无双。如何不唱江南曲，都作黄梅县里腔。
（七）妾住江滨郎海滨，船头日日问行人。妾心似茶心自苦，妾眉如茶眉自颦。
（八）几日香花再拜陈，蚕娘毛女紫姑神。明朝更击长腰鼓，预祝蒙山岭上春。
由第（一）首诗可知，何元炳是在当年的清明谷雨前后来“蒙山”旅游的。由第（二）首诗可知，写诗当年的“谷雨”期间，天气干旱。“谷雨偏无
雨”，只是偶然现象。第（三）首诗，把一个手提花篮、身穿黄衫丝裙的“采茶女”形象描写得栩栩如生。由第（四）首诗可知，当年的采茶季节天气较
冷。由第（五）首诗可知，“采茶女”在春天非常忙碌辛苦，不仅要采茶还要采桑。《采茶曲》第（七）、（八）首诗，分别叙述了茶农生活的艰辛和愿望。
《采茶曲》第（八）首诗的最后一句诗“预祝蒙山岭上春”，点明了故事发生地“蒙山”。 《采茶曲》的第（六）首诗，写的是何元炳在“蒙山”一带听到了茶农歌唱“茶歌”之后所作。卷四（七言绝）的第十二页有《赠歌者翠琴》，第十三页有《和少枚同年邀笛步韵》，表明何元炳不仅通晓音乐，而且擅长吹笛。因此，何元炳理应能够正确识别诗中提到的“下河调子”或“江南曲”。按“何诗”整体的诗境，“拣得新茶倚绿窗”的意思是，茶农拣得新茶后，在休息时，在居室唱着茶歌。“绿窗” 指绿色纱窗或女子居室。“拣茶”是制茶工序的第一步，一般在茶山脚下的“茶厂”内进行。茶农通过演唱茶歌，以缓解疲乏。茶歌唱久了，就会形成带有地方方言韵味的“采茶调”。全国各地的产茶区都有“采茶调”，只是称呼不同。
“下河调子赛无双”的意思是，江西的“下河调子”优美动听，是超过其他任何地方的。显然，何元炳是在赞美和肯定“下河调子”。赣江是江西
人的母亲河，新余、宜春和南昌都位于赣江的下游，“下河调子” 应该理解为赣江下游的 “采茶调”。“下河调子”，至今还保留在南昌新建县采茶
戏的“下河调”中［8］ 。桂遇秋在其论文中写道：“因 黄梅县在鄱阳湖的下游，三角班是从湖北黄梅传来的，故名下河调”［1］(P204)。把鄱阳 湖按照河流 一 样分为上下游，明显是错误的。桂遇秋为“何诗” 添加了“下河调（黄梅腔）”的 诗名［1］(P204)，是对该诗曲解的表现。
“如何不唱江南曲，都作黄梅县里腔”的意思是：为什么茶农不用江南的曲调来歌唱呢？何元炳当时听到的，都是黄梅县里的唱腔。清康熙《江
西通志》序言中记载道：“至唐开元中，始分江南 西道……明曰承宣布政使司。”［13］(《序 》,P1） 江西省因“江南西道”而得名，名为江西，实属于江南（长江 以南）。按照地理方位分，赣江下游的“下河调子”属于“江南曲”的一种。湖北黄梅县，与江西九江 仅一江之隔，地处江北，黄梅县的茶农当然不唱
“江南曲”。按诗意，何元炳认为，“蒙山”一带的茶 歌，应该是“赛无双”的“下河调子”或“江南曲”的腔调。但是，他却听到了来自江北黄梅县里的腔
调，感到疑惑，所以用了“如何”二字。“都作黄梅县里腔”只是何元炳当时的所见所闻，不能代表“蒙 山”一 带 的 风 俗。桂 遇 秋 把“如 何”改 为“如
今”，相当于加入了时间的限定和统计性的意思。“如今不唱江南曲”的意思是，当时“蒙山”一带的 茶农全部不唱“江南曲”了，显然，与原诗意大相
径庭。
“都作黄梅县里腔”，说明何元炳能听懂黄梅县的方言，当时在“蒙山”一带碰巧遇见了众多用黄梅县方言唱茶歌的“茶农”。“诗集”和史料中，未见他曾经对江西省所有茶山的茶歌进行过调研和统计的记载。“都作黄梅县里腔”只代表发生在“蒙山”一带的一次偶然性事件。因此，“何诗”，既不能作为赣江下游地区的茶农放弃“江南曲”，全部改唱江北的“黄梅县采茶歌”的证据，也不能 作为当时黄梅县有“采茶戏”的证据，更不能作为
黄梅县采茶戏流传到了江西的证据。清代史料文献中，至今尚未发现，黄梅县在清代有采茶戏的史料记载。
五、结论
经过上述考证和剖析，我们得出结论：清代江西乐平人何元炳， 在1865年赴安徽任职前，曾经到江西省新余市和宜春市之间的“蒙山”一带旅游，并留下《采茶曲》组诗八首。《采茶曲》组诗所述的内容，只是何元炳在“蒙山”一带的所见所闻所感，而不是“蒙山”一带的风俗记载。诗歌内容，与何元炳的出生地（江西乐平）和工作地（安徽）都无关。 “拣得新茶倚绿窗，下河调子赛无双；如何不唱江南曲， 都作黄梅县里腔”， 是何元炳对江西“下河调子”的赞美；同时也说明，他在茶山上，确实听到了带有黄梅县腔调的“采茶歌”，这只是一个偶然性事件。“黄梅县里的腔” 既不是 “下河调”，也不是“江南曲”！茶农跨省务工的现象，自古至今都有。茶山上的“茶歌”，与以“歌舞演故事”为特征的“采茶戏”，有着本质的区别。因此，“何诗”只能证明黄梅县的“茶农”曾经到过江西 新余“蒙山”一带务工，根本不能作为当时“黄梅采茶戏”已经存在、并且流传到江西及其他省份的证据。诗词考证和戏曲起源研究，属于文化考古范畴，研究者自然应尊重原始文献记载，严格严谨做研究。
茶山的茶歌不是采茶戏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