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翰双美的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二)
《自书诗帖》卷（局部）南宋陆游辽宁省博物馆藏
陆游像
□ 祝勇
陆游的“战略构想”，最终没有得到宋孝宗的认可。因为隆兴北伐的惨败（公元1163年），让宋孝宗彻底丧失了他从前的锐气，“隆兴和议”之后，又陶醉在“中外无事”、偏安一隅的升平景象中，因此对宋孝宗来说，不是从哪里北伐的问题，是他根本就不打算北伐。北伐只是一个伪命题，陆游、辛弃疾、陈亮所提出的北伐战略，在皇帝眼里都是瞎操心。对赵家王朝来说，陆游毕生执着的命题，包括他至死还惦记着“王师北定中原日”，都是伪命题。
壹
入蜀就职
细雨骑驴入剑门
乾道八年(1172年)十一月，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正式进入今天的四川境内。岁暮时分，在萧瑟的寒风里，他到达成都，在安抚使衙门里作参议官。此后，他的职务在蜀州、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荣州（今四川省自贡市荣县）、成都之间徘徊不定，直到宋孝宗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他的好朋友、著名词人范成大帅蜀那一年，他才回到成都，任朝议郎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在成都安定下来。
在四川，他的诗里刮起了一股强劲的“西北风”，变得不再轻似飞花，而是沉雄似铁，这铁，是“铁骑无声望秋水”，是“铁马冰河入梦来”。今天的川北、陕南是南宋的西北边塞，陆游此时所写的诗，就是南宋的“边塞诗”，等同于高适、岑参的唐代边塞诗。很多年后，陆游将自己的两千五百多首诗编辑成集，他为诗集起的名字是：“剑南诗稿”。
对陆游来说，四川不仅是反攻金国、收复国土的战略前沿，也是完成他的汉唐想象的地方。成都平原与渭河平原之间，只隔着一个秦岭，在四川，他觉得自己离长安很近，离汉唐很近。
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四川，他能明确地感受到汉唐的光芒。在南郑（今陕西省汉中市南郑区）时，他站立在高兴亭上，与朋友们且歌且饮，远望长安，挥笔写下一首《秋波媚》：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
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
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灞桥烟柳，曲江池馆”，等待着来人。这人，不是别人，是写这词的陆游，也是收复失地的战士。
对陆游来说，长安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象征。长安城、潼关道、青海月、黄河冰，他在自己的诗词里不断与这些熟悉的地名重逢，以此来表达他对汉唐疆域的深情。破碎的国土，借助他的汉唐想象，重新复原。
贰
心系中原
在诗词中重塑南宋版图
在丢失了整个黄河流域的南宋，以黄河文明为中心的华夏文明并没有中断，这与陆游等南宋文人的艺术世界里的上下求索有很大关系。他们的艺术创造，核心是儒家文明中的家国理想。
唐代安史之乱后，以韩愈为代表的士人开始重估本土文明的价值，提出了“原道”的理论，到南宋，江山只剩下半壁，儒家文明的“价值”反而得到了凸显。朝代可以改变，但儒家文明所包含的制度、理念、文化却有着长久的价值，不会消泯。儒家思想，让王朝变换的中国，获得了历史的连续性。
现实中的中原丢失以后，陆游和他的同时代诗人、词人，像辛弃疾、范成大、张孝祥、陈亮、朱熹等，在文学世界里重塑了一个南宋版图。这是一个与王朝政治版图迥然不同的精神版图，在这个版图中，有“三万里河东入海”，有“五千仞岳上摩天”，也有“渔阳女儿美如花”。属于华夏的一切，都从汉唐一路延续下来，安放在原处，完好无损。“绍兴和议”所规定的那条边境横亘在大地上，把山河分出南北，但它只是地理上的边境，而不是心理上的边境。陆游用自己的诗句、词句打破了地理上的边境，把它还给了心理，还给了精神，还给了文化。
他用诗词把失落在北方的江山捡拾起来、拼合起来，让文化的江山重归完整。在许多南宋人的心里，江山还是江山，华夏还是华夏。
陆游的诗词，之所以具有一种强韧的力量，既来自地理的张力，也来自汉唐精神的辐射。他诗里的“西北风”，来自四川这个南宋的“西北”，更来自长安这个汉唐的“西北”。这风，从渭河平原上刮起，刮过了秦岭，刮进了成都，实际上是从汉、从唐刮起，一直刮到了南宋。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风里包含的，都是来自汉唐、来自长安、来自黄土高原的气息。那气息注入他的身体，在他的文字里分蘖、繁殖，让他脱胎换骨，让他洗心革面，也让汉唐的生命，借用他的身体、文字，得到了延续。
在四川，陆游成为那个真正的陆游。
陆游过剑门入川的一刻，大散关的战斗生活正从他身后退远，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此身合是诗人未？”，此生到底该做一个诗人，还是一个战士呢？笔者以为，他最大的愿望其实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成为一名杀敌报国的战士，现实却把他逼成了一个连自己都看不上眼的诗人。
叁
大臣背锅
北伐只是一个“神话”
在笔者看来，无论军旅生涯多么让陆游沉醉，挥刀舞剑的他其实都是个弱者，连辛弃疾的境界都达不到，就更不用说岳飞了，只有文学世界里的他是伟大的，他让那个丧失了黄河、丧失了泰山、丧失了孔子故乡、丧失了汉唐都城、龟缩在江南半壁的王朝，与周秦汉唐、与华夏中国接通了筋脉，使她不至于成为一片枯叶，在风中急速地坠落。
陆游用诗词告诉人们，南宋还是中国，南宋就是中国，南宋当然是中国。她是地理上没有了黄河、精神上永远有黄河的中国。陆游是理直气壮的，不像放弃了中原，对金国称儿、称侄的宋高宗、宋孝宗那样心虚。文学和艺术世界里的中国永远是完整的，不因南宋在军事上的败退而损耗过半分。
陆游的领导、参知政事、四川宣抚使王炎已经做好了北伐中原的准备，只待朝廷一声令下，他就可以大军北进了。但就在这时，王炎被调回到临安(今浙江省杭州市)的枢密院，左丞相虞允文接替他的四川宣抚使之职。王炎一到临安，就被晾在一边。显然，宋孝宗不愿王炎去碰触西北边境这根敏感的神经。
《宋史》上说，虞允文赴川前，宋孝宗与他约定，一年后会师汴京，但一年过去了，虞允文没有动静，说是没有准备好，让宋孝宗很不爽。
虞允文也曾是主战派，这在笔者之前的文字中写过。同样一个虞允文，怎么到了四川宣抚使任上，就变得如此无能呢？实际上，《宋史》上记载的宋孝宗与虞允文的那一场约定，史料来源是杨万里所作的《虞允文神道碑》，这个碑文，其实是有潜台词的，就是皇帝的过错，大臣得出来背锅，元代张养浩把它总结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南宋没有出师北伐，实际上是宋孝宗早已没有了北伐的动力，为此所承受的舆论压力必须有人出来背，而且是主动地背、心甘情愿地背。王炎在四川时间很长，远离朝廷，皇帝的柔情他永远不懂，所以总是一意孤行地要兴师北伐；虞允文则久在朝廷，对皇帝的心思了如指掌，他知道，北伐使不得啊，使不得，所谓的北伐只是一个神话，离现实越来越远。但这话不能让皇帝说，只能由他虞允文出来说。
早在王炎时代，战争就已准备好了，到虞允文的手里，怎会准备不好呢？
虞允文到达成都的第二年，即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就去世了，终年六十五岁。又过了一年，朝廷把利州路分成利州东路和利州西路，撤销了战时体制。
北伐的事黄了，大家洗洗睡吧。
王炎走了，虞允文死了，范成大来了。
《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