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隋书·经籍志》中，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组织编撰的《世说新语》被归入子部小说家之列。作为宋文帝的堂兄弟、刘宋王朝的达官显贵和封疆大吏，刘义庆为什么要组织编撰这样一本“街说巷语”之“小说”？在这本书中，刘义庆向我们传递了哪些思想和信息？他的人格和风骨又如何呢？这一切恐怕要从刘义庆的身世和一生际遇说起。
刘义庆是刘宋开国皇帝宋武帝刘裕的侄子、长沙景王刘道怜的次子，因其叔父临川王刘道规无子，刘义庆被过继给刘道规，袭封临川王、南郡公。早年间，刘义庆仰仗宗室身份，仕途亨通，17岁就当上了尚书左仆射，可谓位极人臣。但他看到宋文帝与刘义康同室操戈、兄弟相煎时，为了避祸，在29岁时乞求外放，到荆州任了八年刺史。后又调任江州刺史、南兖州刺史等职。南兖州为东晋侨置州郡，治所设在京口（今镇江）。在南兖州刺史任上，刘义庆组织编撰了《世说新语》，没几年即抱病还京，41岁就英年早逝了。
从上述经历看，刘义庆作为宗室贵胄，早年在京任高官，后长期担任封疆大吏，不可谓不显贵。据《宋书·刘义庆传》载，其为人“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与袁淑、陆展、鲍照等名士交好，门下聚集了很多文人雅士，所谓“招聚文学之士，近远毕至”。需要注意的是，《宋书》在记述刘义庆“招聚文学之士”时，特别指出其“少善骑乘。及长，以世路艰难，不复跨马”。据历史学家周一良先生考证，刘义庆之所以“招聚文学之士”撰述《世说新语》其根本在于“世路艰难”。在周一良先生看来，“世路艰难”实乃史家曲笔，是在隐讳地道出宋文帝猜忌群臣、屠戮宗室之残暴和刘宋政治生态之恶劣。《南史》的“刘义庆传”剿袭了沈约的《宋书》，但于“少善骑乘，及长，不复跨马。招聚才学之士，远近必至”句中，却偏偏删除了至关重要的“世路艰难”四字。其实，在南北朝政治昏暗、篡弑无常、专制高压、道路以目的险恶政治生态环境下，类似“世路艰难”的隐语在典籍中多有出现。如《宋书·刘愐传》载“愐以世路纠纷，有怀止足”，就是暗指宋明帝猜忌大臣；《宋书·张永传》中的“当今世故艰迫”，则意指刘劭杀宋文帝、南谯王刘义宣起兵等纷乱世态；沈约《怀旧诗》尝言“途艰行易跌，命舛志难逢”，亦是对王融卷入南齐宗室之争、终招祸患的感慨。可见，“世路艰难”并非指现实中的道路不好走，而实乃影射当时恶劣的政治生态。
从字面上看，好像是说刘义庆“少善骑乘”，长大了反而因为路况不好而“不复跨马”，实际上，他是因为厌倦政治斗争，不愿卷入宗室争权夺利而寻求避祸。为了避祸，士大夫们也不得不变得柔弱萎靡以表示没有政治野心，久而久之，士族贵胄逐渐荒疏了乘马骑射，这也是为什么史上常言魏晋南朝士人绮靡羸弱的原因所在。因为骑乘是冷兵器时代作战的主要工具和机动能力，因此，专制帝王害怕臣子（包括宗室子弟）精于骑乘，伺机造反。这也导致刘义庆这样的人为了避祸而“不复跨马”。这在当时亦非个例。如南梁邵陵王之子萧确“常在第中习骑射，学兵法，时人皆以为狂”。正是这种政治生态造成了南朝的文弱风气，乃至于梁元帝萧绎因“素不便驰马”而在魏军包围下竟无法突围。对于这种现象，颜之推曾痛切地指出：“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贲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颜氏家训·涉务》）如此萎靡不振的王朝不亡何待。然而究其根源，还在于专制统治的黑暗和政治生态的险恶。就拿刘义庆所处的时代而论，宋文帝刘义隆与胞弟刘义康之间的权力之争异常惨烈，不仅很多大臣卷入其中而丧命，宗室亦不能幸免。在宋文帝赐死刘义康之前曾徙其于豫章郡，当时刘义庆正在江州刺史任上，下辖豫章郡，于是兄弟得以相见，见面则抱头痛哭。这件事传到了宋文帝的耳朵里，征召刘义庆进京，史载，刘义庆听闻征召，“大惧”。幸好，第二天早，又下诏改任刘义庆为南兖州刺史，他才得以躲过一劫。这件事后，刘义庆更加小心翼翼，专心组织撰述《世说新语》。
表面看，刘义庆是软弱的，逃避的，但其骨子里却又是坚定的，执着的，是充满忧患意识、对家国有责任感的士大夫代表。有人认为刘义庆编撰《世说新语》只是寄情文史，以存身避祸。实际上还远不止于此，《世说新语》揭示了臣子忠君的困境，表达了“君贤臣忠”的政治理想和君王远小人、信任忠臣孝子的期冀，彰显了编撰者的铮铮忠节和朗朗风骨。
所谓“石压笋斜出，岸悬花倒生”。刘义庆在君主专制社会里虽然无力反抗黑暗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态，但通过组织编撰《世说新语》，却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使我们今天仍能一睹魏晋名士的风采、独立人格的伟岸和人性觉醒的光辉。
作者简介：桑东辉（1968年——），男 汉族，哈尔滨人。哲学博士，黑龙江大学客座教授，主要从事中国伦理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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