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的青春时光，给了中师
正在回老家的路上，学院组织部来电话说，党委书记要找我谈话。
我知道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尽可能延捱着给书记回电话的时间。但那个时刻终究会到来。拖延了半个多小时，我拨通了党委书记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书记宏浑的声音，亲切中透着果断。他说，根据学院党委会议决定，凡1964 年前出生者，在这次中层干部换届中，一刀切下，不再安排实职，只担任督导、工作室专家或安排临时性工作。我属于这其中的一个。问我有什么意见。
我说好。然后挂了电话。
在这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的职业生涯，快到头了。
一种柔软却又虚空的感觉，如水一样从脚底漫上来。
自1983 年7 月参加工作，37 年半的职业生涯，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前19 年，在新化师范、冷水江师范任教，后18 年半，任职于娄底职业技术学院。现在，离60 岁退休还有近3 年的时光。但这3 年的时光，属于职业生涯的边边角角，留给我们做适应退休生活的缓冲时间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辈子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都奉献给了中师。
1983 年7 月，我从湘潭大学中文系毕业，七弄八拐被分配到新化师范教书。这个时候，我离年满二十周岁还差四个月，又瘦又矮又黑，犹如一个还没长大成人的少年。第一次参加全校教师会议的时候，那些刚刚见到我的老教师都觉得诧异：怎么分配了一个这么小年纪的老师来了？
确实，那个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懂。我是一个在偏僻的山村长大的孩子，父母全是纯粹的农民，一直在乡村学校读书，上大学之前没坐过汽车，没见过火车轮船，没吃过外地水果，甚至，在夏天从来都是赤膊赤脚，没穿过衬衫鞋子。我口齿木讷，见了生人就脸红，事先想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除了内秀，学习成绩优异，没有任何优点。上大学后，也是乡里孩子进城来，除了读几句书，与同寝室的同学交流深入一些，与老师的交流、与优秀同学的交流，几乎都是白纸。也因而，除了内心里原生的以诚恳待人的初衷，人际关系的处理经验，半点也无。现在，让我来到一个遥远的全然陌生的环境，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职场，心里的那种惶恐感，井水一般冒出来，怎么都压抑不住。
犹记得第一次上课的情景。
我不是学师范的，也从来没有当老师的心理准备。我知道自己胆小、口拙，当不了老师。当年考大学报考志愿时，完全回避了师范类院校，却鬼使神差走上了教师岗位，命运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为了上好第一堂课，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发给我的备课本，差不多写完了三分之一，查阅过的资料，就有好十几本，也在自己的宿舍里做了试讲。可是，当我走上讲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脸，依然方寸大乱，支吾了半天才将话说出来，声音依然小得如嗡嗡的蚊虫，前言不搭后语，自己觉得支离破碎，学生听起来更是如坠五里云中。更要命的是，备课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在讲台上讲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全讲完了，接下来我根本不知道要讲什么，只好让学生自习，自己尴尬地站在讲台上等待下课铃声的响起。
不得不说，我的职业生涯的开始，是失败的。
好在自己有个优点，就是好学。
我决定从头学起，发誓让自己成为一个好老师。
首先向老教师学。从开学起，没课就搬一条小板凳，听同组老师的课，老教师，中年教师，年轻教师，都听，在听课过程中感悟他们谁的教学方式更先进，谁的教学风格更受学生的欢迎，然后依葫芦画瓢用到我的教学上。直到现在，我依然感谢我的同仁。他们所有老师都没有拒绝我前去听课，让我有充分的机会，感受他们上课的风采，并以之来充实完善自己。然后是向书本学。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系统地学习了教育学、心理学、语文教学法理论。还有就是反复的实践，我用发给我的小录音机，一边试讲，一边将试讲过程录制下来，然后自己分析优点与不足。
我用一年左右的时间，让自己成了一名合格的中师语文老师。当年新化师范的党委书记、一个我最尊敬的老同志在多年后曾经对我说，在新化师范当年分配来的年轻老师中，我是进步最快的一个。在我当老师几年之后，所上的公开课被老师评价为最有老师风度、最有清晰条理、最有新颖见解、最有启发意义的课。我上课的声音依然不大，但是语速适中、富有磁性，不用任何扩音设备，教室里的任何角落，都能清楚地听到我说的每一个字。
当然，我对自己的专业基础知识，对自己的思辨能力与写作能力，从入校开始，还是有点信心的。
之所以选择上大学中文系，缘于自己从小的作家梦。大学时，自己就一直努力读书、努力写作。大四的时候，参加当年全国大学生“石榴杯”散文征文，参赛的散文作品就在征文主办单位《南昌晚报》副刊头条发表，成了我们那一届三个发表了征文作品的同学之一。来到新化师范任教时，虽然为了职业素质提升的需要，在刚参加工作时中断了写作，但偶尔也涂上几句。1983 年国庆节前，学校要出一期迎接国庆的墙报，要我写一首诗。我写了，也被选中了，变成拳头大一个毛笔字贴在教学楼档头的墙上。国庆期间，一个当年的高中同学来我处玩，看到了墙上的这首标题叫《支点》的诗，大加赞赏，并一直记住了这首诗中的句子。就在2020 年，当我见到他时，在我已经将这首诗忘记得干干净净的时候，这位曾经官至教育局长的同学依然将其中的几句背了出来。
1984 年4 月，我写的一篇影评，让师范的领导与老师真正知道了我的写作水平还不错。那是根据著名作家王蒙的小说《青春万岁》改编的电影在这个小城放映的时候，当地文联组织了一次专题影评征文及演讲比赛。因为学校参加演讲的是当班主任班级的学生，撰写演讲稿的任务就交给了我。为此，我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电影，重新看了两遍原著，又查阅了有关王蒙作品的资料，写出了征文演讲稿。事后，这篇演讲稿在当地的文学专刊作为头条发表，也获得了演讲比赛一等奖。参赛回来后，学校书记亲口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表扬我为学校争得了荣誉，也让其他老师尤其是语文老师对我刮目相看。他们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看上去还没长成人的小老师，还是配得上师范老师的称号的。
写作上的特长，让我成了学校学生文学社指导老师中的一员。当年在师范，课外活动小组特多，文学社就是其中的一个，每个周二下午，就是文学社活动时间。在活动期间，我与另一个老教师，组织社员们读书、谈读书与创作体会，组织修改同学们的习作，组织到校外开展采风活动，为文学社社刊组稿、用钢板刻蜡纸、油印刊物。我们将文学社命名名为“星光文学社”，寄寓着我们现在还是星光、但终有一天将成为太阳的热望。我们的社刊开始是油印的，每个学期出一到二期，1987 年学校搬迁到冷水江后，改为四开四版铅印报纸，依然每学期出一至两期。文学社培养了一大批文学爱好者，有好几位经过自己的努力，成了中国作协的会员。星光文学社在九十年代也被授予了全国中师优秀文学社团称号。
在指导文学社的过程中，自己从1991 年开始，在工作、家庭等方面大致安定之后，也在业余时间进行着文学创作。
92 年6 月，第一次在《散文百家》上发表了散文作品，93 年2 月，在《湖南文学》发表了作品，接着在各类报刊发表的作品渐渐多了起来。1996 年第1 期《青年文摘》，首次转载了我创作的散文作品，1996 年第10 期《散文选刊》第一次转载了我的散文，这年中国作协选编的《1996 年度优秀散文选》，选入了我1992 年创作的散文《族谱》。1997 年，我的小小说被《小小说选刊》转载。1998 年，我获得了湖南省第八届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二等奖。
在中师任职期间，我也曾有离开学校去其他地方工作的机会。1996 年，湖南教育报刊社曾在全省范围内公开选聘1 名编辑。通过各方面的考察，最后决定在40 多个报名者中选聘我。也是在这一年下半年，广东的《惠州日报》要调入一个副刊编辑，通过考察，也最终敲定将我调入。只是，我与中师的缘分未尽，这两个地方，我终于没有去成，尤其是《惠州日报》，在我没去之后，才将当年的当红女散文作家周小娅调入。
当然，写作上的特长，也为自己此后做行政管理工作提供了基础。大概在做了近十年专职教师后，学校办公室秘书调走，领导让我到办公室做秘书工作。此后，除了中间做了一年的团委副书记主持团委工作，做了一年的学生科长，其他时间，都在办公室工作，无论是做秘书还是做办公室副主任、办公室主任，专司写材料、制文件，兼管组织、宣传、统战、工会、精神文明建设等工作。
在师范工作期间，最开心的时候，是与学生打成一片的时候。那时候我正年轻，单身汉一个，与当年的中师学生年龄相差无几。到了下课或周末时间，要么一起去野外游玩，要么在我那间逼仄的单身宿舍里，一起做饭烧菜，改善一下生活，要么与他们一起在球场上厮混。如今犹记得的几件事是：
一次与几个男女学生去郊外游玩，其中的一个女生突然喊住我，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生却是另一个。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你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对她说，我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真没那意思。后来，那照片上的女生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理我了。
一男生，跟我打羽毛球。打了两年多，一直没赢过我一局。临近毕业时的某一天，两人在球场上打了若干局，最后一局，他终于赢了，17 ：16 。把他高兴得，将拍子扔了，在球场上跳了若干圈，事后大请客，请好几位同学到街上的饮食店里，每人吃了一碗光头面。
也是一男生，调皮。我当班主任，安排他，他不服。我上去硬拉，他就跑，我追。追着追着他走投无路，竟跳上了窗户（教室在一楼），做跳下去状，喊，你再追，我就跳楼了。我说，我给你两毛钱，你给我回来好不好？他说，你把钱放那儿，我才信。我掏了两毛钱放地上，他果然不跳了，乖乖地把安排的任务完成，事后炫耀：谢教师奖励的。
前几届学生，直到现在，我依然与他们特别亲近。我们既是师生，又是兄弟姐妹关系。就在前几天，一个学生跑到我这儿，请我喝酒，喝完酒打牌。他说，当年谢老师教的知识，忘记得差不多了。只有当年谢老师教他们打牌，技术日渐精进，成了谋生的手段。今天和老师打牌，要将当年的学费全部赢回来。我也开玩笑说，还有三招没教呢。遂喜笑颜开地铺开牌局。不相上下，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