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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儿童学习，让天真之爱带给教师生活和职业的幸福感。即便做不到“关心学生超过关心自己”，但至少能做到试着“以他的眼光来审视他”，站在儿童的立场计算教育对他们的理解、滋养与帮助的情怀。
本文首载自 别个(ID:differentxuli)
作者：徐莉 湖北省武昌实验小学教师，21世纪教育研究院课程研究中心主任，第二届“全人教育奖”提名奖获得者
这是印度一个儿童收养组织所做的广告，广告语“Adopt，You will receive more thanyou can ever give”的中文意思是：“收养，你所得到的将胜过你所给予的。”将“Adopt”（中文意为收养）换成“Education”（中文意为教育），配着这张海报一样贴切。
“教育”可以从规训来说。“不要乱扔垃圾”、“不可以乱穿马路”、“不能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之类，第一次说或者只是说说而已，至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联想到自己日常也偶有违犯，心里多少有点感到不妥、不安，再重复十遍、百遍，行为难免发生变化——不管一张面巾纸在手里攥了多久，看不到垃圾桶就觉得不能扔；图省事乱穿马路，踏到单黄线、双黄线难受得无限悔恨；在公共汽车上接个手机，与好友多说笑了几句，便觉得四面异样目光盯着、浑身不自在……这样不断重复“不应该”、“不能”的过程对儿童而言是被动的，意味着受教，意味着顺服和遵循，可对教师而言，则是不断向内强调准则的过程——自我规矩是教师职业带给我的自觉。
说了无数的“不许”、“禁止”、“不能”、“不应该”，我经验到的是，仅凭抑制往往不能达到自身的真正改善，儿童或许日渐驯顺，但是为什么要服从？为什么要遵从这一些而不是那一些？除了全然的否定，我还肯定些什么？如果意求善好的东西，善的、好的究竟是什么？
不能也不愿仅凭自己的经验作为依据，因为我从未觉得自己的童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其实是最艰难的岁月，因为那时候人大都处在训诫之下，很少有真正的朋友，更难以有自由”。（【德】康德，2006）
我的童年和青春在太多的打骂、羞辱感中度过——这几乎是我们那一代人共同的回忆，关爱我们的父母、老师、领导以教育的名义将他们所以为的好强加给我们。在不由分说的强制与强权中长期过活，一个孩子、一个青年所渴望的温情、信赖、正向的导引极度匮乏，对人类的至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爱便产生无数错觉，一面过度期待，一面并不信任。回头看看一切伤人及自伤皆出于此，慨莫能外。
如今，虽然已经能够理解父母、老师、领导的许多言行，但个人的成就及情怀，并不能随手拿来证明那种没有多少理解体谅的教育的价值，只有自己知道，以全然否定为主的教育令人缺乏对自身的信任：独处时无穷无尽的虚无之感，在任何群落里，都禁不住地怀疑一切、反对一切却心无所主，看似中规中矩实则是怯懦生蛮。作为教师，要做的难道是将这样的人生简单地传递下去吗？如果失去自由、被无视漠视天性的孩子是痛苦的，作为从业者的教师怎么会感到幸福？
每次下课后，孩子们都争相替我拿物什，簇拥着送我回办公室，即便我两手空空无需帮助，他们也快乐地一路尾随，若没有拥入办公室说话就扒在窗台上，一面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一面议论纷纷，连喝口水有时都会听到谁谁的大叫：“徐老师在喝水！徐老师喝水了！老师也喝水啊！”我偶尔驱赶那几个特别黏人的。这是我平日最常经历的教育生活中的一幕。
其实，我对他们的批评、指正并不少，面色难看、恶声恶气的当众训斥当不止一次两次，罚站练坐亦偶有为之。每每如此，我自己都十分不安，担心如此会伤了孩子们的心，怨其师远其道。可每年的评教评学，我仍忝列孩子们最喜欢的老师，被我数落无数次的夏同学、涵同学居然告诉妈妈，说我是世上最懂孩子心的老师、最有趣的老师，从不和我主动说话的刘同学、江同学会因为周二有我的课而喜欢、期待这一整天……
从教22年，我在日复一日的庸常琐碎中受用并领悟了儿童的爱——人类最初的爱——作为结果的整体感官印象，借助这些印象，孩子们不再费心费力分辨点点滴滴，大端很好则小处不计，然后真率地表达——“我喜欢，我希望和你呆在一起！”“你责备我我也不介意！”——自然地表露不竭的热情、顽强的自愈能力。是孩子们教会我，爱是天生的禀赋，天真之爱是真率、不吝——甘愿付出，不常常怅然于自己付出很多、所得很少，心中忿忿然、恨恨然，怨气冲天。
不只是对人，孩子们对周围的事物也都是这样投入热爱。他们几乎从不为时间流逝感到焦灼，所以没有对未来的忧虑、对过去的感伤，满足并贪恋此时此刻。这对于一直被日程表和时间表驱赶的我而言，真是惊人的发现。
是的，过去了的并不因为你的感伤、懊恼便可以追回，未来也并不因你的恐惧、缜密计划而就能变得更加确定和美妙，甚至因为你过度的沉浸和焦灼，把一个个今天用感叹、自怜填满，以致丧失了未来[1]。
仔细想来，人性中的一切美好——耐心、宽容、尊重、理解都可以从天真之爱里开出，如果说童年确有幸福可言，那么一定是这样的天性对儿童的佑护。
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向儿童学习，让天真之爱带给教师生活和职业的幸福感。即便做不到“关心学生超过关心自己”，但至少能做到试着“以他的眼光来审视他”，站在儿童的立场计算教育对他们的理解、滋养与帮助的情怀。
这样的爱一旦学成，则福至心灵——看到人的无数可能，做你以为值得做的，安然付出，不过于计较得失，再不一味纠结于不确定的未来，坐立难安地以未来的名义苛求、折磨孩子们的现在，再不为顶撞、违规之类的琐事而气急败坏到觉得某某一无是处、全不受教。
起先读《童年的秘密》，长徘徊于“能够帮助人类的能量潜藏在儿童之中”。那时的我对蒙台梭利的此类句子一概颇感费解，但这实在是一本值得一读再读的书，特别是为人母之后，每次开卷都难过一遍——为什么不能早些领悟通达，旋即叹息着安慰自己——只有经验过才能生长出的东西仅靠阅读显然无法拥有、把握。
对于我而言，确是因着生养、教育自己的孩子，因着教育一个又一个儿童，一次次感受、经验人的初心与天性的力量，儿童的天真天趣照见我的自私、专制、骄傲，羞愧之余，幸还生出更多对自己的期许，藉着这些，混沌错乱的自我得到某种程度的澄清修复——自我修复是教师职业意外带给我的福泽。
同事带学生去香港交流访问，回来告诉我，一位香港老师说当然要善待学生：“因为他们是我们的饭主。”有学生才有教师的存在，从世俗层面，这份工作给教师安身立命的尊严，仅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都应给孩子们同等的尊严感。
每逢节令，常会有孩子送来礼物——小饰物、巧克力、贺卡之类，有时明明是他们自己过生日还乐滋滋地带着礼物跑过来同我分享快乐。以前教过的学生见面后亲切地招呼，围着你叽叽喳喳地撒娇、赞美……心里当然甜蜜和欢喜，而我又如此不安：我给予他们每一个人的是否有他们给予我的这么多？
品读当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的话，学习的过程就是“远离其自己而复回归于其自己”（牟宗三，1987），会心。其一，“远离”是为着成就一个更好的“自我”，教育使人有超拔的志气与智慧，促其内转、向上。
其二，教育所致的“远离”终要助其“复回归于其自己”，找寻、发现、超拔、确证、回归。不错，受教育是被“曲”（被规训）的过程，但教师要尽力不毁损、扭曲其天性，不让“曲”的过程对儿童造成太大伤害。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说：“即使是最完美的父母，其孩子也有数不清的创伤。”同理，即使是最完美的教师，其学生多少亦会有伤吧。不安，不安，不安！
[1] 电影《功夫熊猫1》里引用了一句著名的英谚：Yesterday is a history,tomorrowis a mystery, buttoday is a gift, that is why it is called Present.“今天是一份礼物”，多好的意译。